见他这般模样,苏瑛第一次露了笑。
此时,树缝间撒下的阳光,刚巧照在她的唇角,那里有一点光,还有一点残糕。
她轻轻一舔,勾起的小舌头灵而巧,瞬间勾住了他的魂。
低下头,他连忙掩住慌乱的眼神。
他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到了四哥。
四哥婚后悲惨的日子。
木盒子的桂花糕很快没了。
她把它推到面前,他才回过神。
“剩下的你拿回去吧。”
“恩?”
“我就吃了桂花糕。”
“哦。”
发现他的反应有些奇怪,苏瑛撞了撞他的胳膊:“没给你留,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他磨磨唧唧了半天,鼓起勇气开口,“我不想被家暴。”
她宽慰他:“没准你以后的夫人既温柔又体贴。”
看了看她手上因练武而就的老茧,他不大相信:“你轻功了得,教教我。”
“什么?”
“起码……打不过还能跑。”
但是,他看了看她结实的腿,灵巧有劲,又垂下头,叹了口气:“没准跑也跑不掉。”
没想到,两人紧张的情绪在家暴的谈话中逐渐舒缓。
蝉鸣长啸,投落树影。
“每日见你来去如风,可爬树可攀檐可跨梁,不如教教我。”
于是,安静了三日的落雨轩又开始闹腾起来。
大树剧烈抖动,正因为有一人抱着树干,而这人便是七皇子赵翊。因着恐高,牙齿不停打架,他看向头顶的苏瑛,满是求救和无助。
可这都是自找的。
谁让他找了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小姑娘当师傅。
师傅十分严厉地看着他。
“手上使劲,脚尖轻点,丹田提起,气纳百川。”
扣了扣树皮,他脚下一空,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摸着屁股,欲哭无泪。
师傅之命不敢违。
深吸一口气,他继续往上爬,像一只慢慢蠕动的胖毛虫,哪还有身轻如燕的样子。
不出所料,他又一次摔在地上。
“提气上行。”
再一次攀爬,他终于来到了树干顶端,傲视群蚁。看向苏瑛,他的眼睛笑成半月:“我成功了!”
刚说完,脚下一滑。
太高了,这次摔下去一定粉身碎骨,他忍不住惊呼:“师傅救我!”
闭着眼睛,风在耳边呼呼。
突然顿了下,身体被人接住,赵翊的心狂跳不已。
师傅接住他了!
师傅担心他了!
美滋滋地想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缓缓睁开双眼,一道阳光从前方射来,绚烂刺目,便重新闭上眼睛。怀抱温暖又舒服,他打算再多待一会儿。
没想到耳边响起了三哥的声音:“怎么,还不起来?”
他连忙睁开眼睛:“啊,是三哥救了我。”
“不然你以为是谁?”
他跳下来,笑了笑,挠挠头,往树顶看去。
师傅消失了。
“玩够了?”赵桎好笑地看着他。
“还……”
“没”字未出口,就被赵桎截胡。
他笑道:“母妃唤你吃晚膳,有你最爱吃的八宝桂鱼。”
“八宝桂鱼我来了。”赵翊脚下生风,一溜烟飞出去。
收起笑容,赵桎提步而行,迈过门槛,铺陈一张白纸。他还有许多功课没做,一堆政事未处理。拿起笔,他却神思遐迩,情不自禁往窗外瞧去。
窗外麻雀乱飞,萤虫乱舞。
手中的笔一滞。
纸也乱了。
晚膳毕。
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打了好几个饱嗝,赵翊抓起被子滚进去。睡得太早,胃里积食还未消化,脑袋昏昏沉沉。一夜兵荒马乱,尘烟四起。
被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伸手求救。
烟尘中,果然有人救他。
那人将他拉上马背,带他逃生。
他开心地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刻的祥和。
忽然,脸上被重重拍了一下。
懵呆地睁开双眼,就见自己身处一座庭院,身边貌美如花女眷环绕,而正当头是穿着华贵的夫人,那夫人着实眼熟,上来就是再一巴掌。
“战场上,你见我救你,便许我一生。谁成想,竟是个滥情的。”
她离开片刻,手持刀剑。
长刀架于他脖子上,翘起的刀尖耀武扬威。
美人们纷纷捂胸逃窜。
“夫、夫人……我再也不敢了!”
“从此之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没有美人,没有贱妾奴婢,我的院子和我的心都是你的!”
夫人手中的刀一转,带起裂风,从他面前划过,几缕发丝飘然而落。
他闭上眼睛,吓得尿了裤子。
从噩梦中惊醒,赵翊往下摸了摸,竟然潮了一片。
抓了抓湿濡的被单,他心想:“完蛋了。”
梦中夫人的脸越来越清晰,是冷脸的苏瑛。
泛起一丝又甜又涩的滋味,他松开被单,吸了吸鼻子,装作无可奈可:“哎,该来的还是要来。自古以来,男子爱妻之举,可耐家暴。”
好几日不敢去见苏瑛,赵翊没成想撞见了四哥办坏事。
吟风楼门前,康德恭敬地站在一边:“四皇子,这是玉儿这是雀儿。”
四皇子轻浮地一挑眉:“统统给我带进来。”
“大厅?”
“正是大厅。”
四皇子刚要迈步进去,赵翊叫住了他。
回过头,他又是一身酒气:“七弟,该上哪玩去哪儿玩,别碍着四哥。”
像是哄小娃娃一般,打算将赵翊打发走。
赵翊拉住他,上下打量一番,语重心长得出结论:“四哥果然皮糙肉厚,可耐家暴也。”
听到“家暴”,四皇子酒醒了一半,摸了摸上回打肿的脸:“可是你四皇嫂回来了?”
“是也非也。”玩心大起的赵翊转了转眼珠。
“什么乱七八糟的,定是她教坏了你,哄着我玩呢。”
“康德。”四皇子的左眼皮开始不自觉跳动,大叫道,“把她们都给老子退了,顺便拿来老子的刀。”
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刀送上来,四皇子的右眼跟着一起弹动:“这是老子的刀吗?”
“自四皇子二十那年,便被弃于刀室。”
执刀的那一刻,四皇子赵桀仰天大笑,笑得瘆人。
那剑是父皇赐给四哥的生辰礼,四哥曾带着打了多次胜仗,后因一次失误战败,此刀便被封在刀室,落满尘土,无人问津。
略有耳闻成年往事的赵翊感到后背发凉,默默地转身离开。
落雨轩的树梢安逸,纵使有风吹过,颓叶都懒得应付。
树下却是一派繁忙的反差。
自许秉进太子书房,一整日未曾离开。
随着黑幕低垂,一声哨响,树梢头静待的黑影如蛇般迅速滑入房内。
太子执笔在纸上披红,对着许秉吩咐道:“你且回去,好好准备。”
领命后,许秉手握长剑,转身离去,路过大门处,便见鬼鬼祟祟的七皇子。七皇子见他,连忙抬头看天,故作深沉状:“平日不知月色美,今日一见,啧啧……竟迷了眼,不知身在何处。”
瞄了瞄月光暗沉的天,许秉俯首道:“属下见过七皇子。”
赵翊故作惊讶状: “哎呀,是许护卫。”
忍住抽筋的嘴角,许秉道:“属下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好,你忙你忙。”
看上去似有要紧之事,赵翊见他走路带风,很快就消失了。
既然没有月色,那便更好行事了。
太子喜静,院内的看守像两座石雕,就连侍女们都默不作声,见是七皇子,只福了福身,便下去了。
探头探脑走过去,赵翊见灯烛燃亮,窗纸映出两道人影,交颈并头。
推开一条缝,诺大的一张书桌,上面铺陈一张宣纸,太子端坐,脸色肃然,而他身旁挨着站姿修挺的苏瑛。
指了指宣纸上某处的图案,重又滑至右下角的文字,她垂下头,束起的长发沿着耳朵落在肩上。而后低低又快速地说了一句,太子附和点头。
第一次见到他们讨论密谋,他心中泛起涩意。
故意推大了门缝,弄出声响,惹得两人一同回头。
“七弟。”太子叫他,“三更半夜,睡不着?”
“恩。”他落寞地应了声。
“你还在长身体,应该早点歇息。”太子好心哄他。
略难堪地扣了扣趾头,赵翊挺直腰板:“你管我长不长高。”
感到气氛不对劲,苏瑛识趣地收起桌上的宣纸:“太子殿下,我先退下了。”
路过赵翊的身侧,她顿了顿脚步,视线不经意地往他身上瞥去。
果然还没她高。
察觉到她目光中的深意,赵翊心中涩意愈发浓厚:“三更半夜,你也不长身体吗?”
“属下岁数大了。”
“哦,大多少?”
“大两岁。”
赵翊无语,他没想到苏瑛会这么老实回答。
“我觉得三哥也要长身体。”
“是是是。”太子离开座位,朝他们走来。
高大的身形不觉间笼罩,气势逼人。
看着比他高半个头的赵桎,有些泄愤,又略带了醋意,赵翊不满地抗议:“影卫也不是非要二十四小时贴身陪伴。”
太子的手在他头上一阵揉搓:“恩,不需要。”
谁知赵翊往后一退,躲开太子的亲昵爱抚。
右手停在半空,太子尴尬地收回,脸上带起笑:“翊儿,长大了。”
“我的确不小了。”他皱了皱眉,心中不悦,忽然见苏瑛腰上的佩剑,心中更是不快,上手就要按住那剑。苏瑛身手敏捷,躲了过去。
太子冲她使了眼色。
她取下腰上佩剑,双手递给赵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