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因焦虑而痛苦，另一种因痛苦而焦虑。

这两种情绪在我这常有，但大多时候都转瞬即逝。因为在我起心动念之间，就会毫不犹豫先做出行动。对于自己的事，我大可以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没心没肺可哪儿乱转。但对于别人的事，我就显得没那么闲庭信步了，我太害怕谁会因为我的疏忽而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洛藏走后，我一个人留在花厅闷闷地独处。随手端起方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可没想又辣又哭的酒味从口鼻哇地喷了出来，呛得我连声咳嗽。

“大小姐！您还好吗？”云儿听到声音，忙过来帮我拍背。

“这怎么是酒啊？”我用手帕不断捏着鼻子没出息地往上提。

“对不起！大小姐！刚才是洛少主在花厅喝酒，我还没来得及撤走……”彩儿自责的说道。

“噢……我刚才没注意他身上有酒味。”

“不是洛二少主，是洛三少主。”彩儿更正道。

“噢……你们先出去吧。”我还是想自己呆会。

鼻腔、口腔里尽是清冽的酒气，倒像是把我原本混混沌沌的脑子呛醒了一样。不知怎的，没来由地疑心让我坐不得也站不得，我赶紧叫住还没踏出门口的云儿、彩儿备车，害怕我再犹豫几秒就会发生不测。

【花厅·洛府】

来得及时。我把药包从洛藏那讨了回来，看样子不像是打开过，我算是松了口气。

“你怀疑我会给曼伊下毒？”洛藏只是好奇。

“说不好。”这是假话，我心虚道。“是药三分毒，就算是养身的药，也还是请医馆看过再吃比较稳妥。”这句说的是真话。

“嗯。”洛藏又重又缓地点了点头，看不出是不是真的信了。

“藏儿……噢？之行也在啊，没想到我这一找，倒是把两个我想找的人一块找到了！”大夫人苏念秋一身素色锦缎推门进来，看到我在，脸颊上的酒窝立刻浮现出来。

“啊……嗯，姑母好。”我一时语塞。

“之行啊，我和你义父商量过了，4日后的元旦举行收义女的仪式，到时候大家都聚在一起，来个双喜临门，你看可好啊？”苏念秋笑意盈盈的说道。

“当然好！谨听姑母安排！之行的事还劳您费心了！”

“那好，明天我们到集市上去逛逛，给你添置些可心的衣料、首饰。再叫上曼伊！她天天总这么闭门不出也不大好，出去散散心，吃一吃玩一玩，心情能好过些……”说到这，苏念秋眉头蹙起盯着一处，仿佛曼伊就在她眼前似的。她抬手扬起衣袖，指尖轻捻佛珠，低头轻声叹气。

随她一起低头垂眸的还有身旁的洛藏，这两人的整齐划一让我一下摸不着头脑了。我没假模假式的融入他们，像看电视里的人一样游离于他们之外。苏念秋通身素色，细看之下印着考究的梅花暗纹，乍看普通的及地长裙，却布满光影下才能显现的缕金挑线。原来这才是低调的华丽，我暗自在心里调侃。

等他们抬起头来，我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窘迫，我马上道别。他们都是好人，至少比我好，他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而我已经慌不择路到主动去做别人的刀。我突然很沮丧，无论之前还是现在，我始终格格不入，找不到自己能踏实生活下去的方式，也没有自己能心甘情愿与之为伍的同伴。

走出游廊，天已经黑下来了，我抬头看看清冷的月亮，心中生出一份莫名的期待。收回视线，游廊尽头果然出现了那一身耀眼的流光锦缎。

我走过去抬眼看他，还是那副眼睛、鼻子、耳朵都红彤彤的可怜样，我用手温盖住他冰凉的耳朵。洛昂一直低垂的眼眸立刻来了精神，他惊喜地看着我，抿起嘴压抑着不敢吭声。

他的耳朵很快不那么凉了，我放下手没再看他一眼，然后侧身要走。洛昂慌忙抓起我的手臂阻止，又很快放手小心翼翼地低喃：“姐姐……”

被他拉住的我停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横在斑马线上的纸箱，还处于一种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状态，我已经分不出余力再去安慰谁或是鼓励谁了。只侧过脸轻轻对他说了一句：“少喝点酒。”

【祠堂·洛府】

洛藏随苏念秋来到祠堂，像往常一样，两母子一前一后跪坐在蒲团上，默声诵经念佛。

从洛藏10岁那年被洛晋雄收养之后，苏念秋就变成了他名义上的母亲。洛藏进门后，苏念秋有整整一个月没有叫过洛藏的名字，没有和他同桌吃过一次饭，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洛藏心里知道苏念秋并不欢迎他，因为她同样10岁的亲生儿子刚刚病故。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可能转眼忘掉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然后对一个不请自来的“替代品”视如己出呢？

整整过了一个月，苏念秋才打起精神出现在洛藏的书房，然后带他走进祠堂。

“我这么久没有跟你说过话，你可怪我了？”苏念秋面无表情地沉声问道。

洛藏狠狠摇了摇头，瞪大眼睛看向苏念秋。

“好孩子。”苏念秋脸颊泛起浅浅的酒窝，然后伸手想要摸摸洛藏的头。可洛藏下意识的身子一歪，躲了过去。苏念秋的手定在半空，然后自嘲一笑，收了回去。

“我知道，其实你也不想认我这个娘。你明明有自己的娘，为什么要再认一个呢？对吗？”苏念秋眼皮爬起一层悲凉，定定地看向洛藏。“你没了亲娘，我死了儿子。失去至亲到底有多痛，我想只有你才能和我感同身受吧？”

这句话让一直努力克制不去想的洛藏卸下心防。他委屈极了，他怎么可能不想自己的亲娘呢？他想起亲娘过去抱着他，想起亲娘看自己时的笑脸，想起那些短暂却温暖的日子。眼泪不由地夺出眼眶，年幼的洛藏闷声呜呜哭了起来。

苏念秋拿出手帕，撅着身子别扭地给洛藏擦眼泪，然后又缓缓坐回蒲团。“也许这是我们的母子缘分。诵经念佛是为亡灵超度，也为解自己心忧。以后你每天来祠堂和我一起为我们的至亲诵读，直到悲伤不在，直到心安自得，直到真正放下的那天，我们和他们便是真正的自由了。”

空旷冰冷的祠堂里只有烛火飘动，两人相隔不远跪坐。洛藏闭目默念，耳边只有淅淅索索的风声，衬得内心的孤独无影无边，大夫人又何尝不和我一样呢？

这样的场景每天上演，已经重复了10几年。洛藏知道即使到了现在，苏念秋对自己的感情始终疏离。

洛藏睁开眼看着祠堂上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洛行牌位，在心里追问道：“娘啊，‘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的道理是您教给我的，可您为什么不看看您身边的儿子呢？”

【集市·次日】

“之行姐姐，你快看！这块布料多衬你！”洛曼伊举着布料叫我过去。

“嗯……确实不错！伙计来！这块也包起来！”苏念秋喊来伙计扯布。

一整个上午，我们三个逛逛走走，全部满载而归。曼伊也久违的展开笑颜，像是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看她这么开心，我提议干脆下马车走走路，感受一下集市的人气。

可没走几步，我突然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因为迎面过来的不是别人，偏偏是醉梦楼的春九姑娘。当时玄隐纵横楼前闹了那么大的阵仗，曼伊不可能不记得她的脸，也不可能不记得她跟景天意的关系。

越走越近。除了苏念秋还蒙在鼓里，其他人都心中有鬼。我侧过脸看一眼曼伊，又滑过视线对上春九的正脸。在这三角对立的气氛下，我因谁都不想伤害而变得懦弱起来，但很快我还是决定任由自己搞坏气氛。大抵是想起了之前春九跟我说过的“蝼蚁”之论，让我始终觉得在她和洛家之间，她才是跟我同一梯队的。所以我径自走上前去，跟春九打了招呼。

春九忽闪着眼睛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撇开曼伊过来找她。她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脸蛋红扑扑地笑着跟我说话。

“对了，于姑娘……”春九想起什么似的，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玄色香囊递给我。“这是洛少主上次落在我那的，你帮我拿回去还给他吧。”

“好。”我忙收起香囊，不想被苏念秋和洛曼伊看到，以为洛家少主已然成了青楼的常客。

我回头转身，恰好撞上曼伊正看过来，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又马上移向左边，越过我，与我身后的春九对上视线。

【花厅·玄隐纵横楼】

回程时，苏念秋说有事跟苏策商量，我们便一起回到了玄隐纵横楼。花厅里，曼伊始终一言不发，倒没有闷闷不乐的样子。

“之行姐姐……”曼伊怯怯的声音飘过来。

“怎么啦？我的大小姐？”我故意拿她打趣。

“你说……景天意，他骗得了我也还说得过去，怎么那个姑娘，我是说像她那样八面玲珑的人，也会被景天意骗到呢……”曼伊满脸疑问地问道。

“因为人太容易因怜生爱了。被依赖、被需要、被当成救世主，以为自己可以主宰一个人的命运，这感觉不是太过瘾了吗？谁舍得拒绝呢？”我顿了顿继续说，”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这关系失衡，就已经分不清谁是水，谁是舟了。“

“现在我和那个姑娘都是舟了。”曼伊自顾自说道。“我想她的伤心不会比我少。”

“嗯……”我嘴上附和着曼伊，心里却厌恶起自己刚刚那一幅心灵导师的样子，便故意打岔道，“曼伊别胡思乱想啦！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就是顾好自己！”曼伊亮着眼睛和我同时说出一句话，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我们之间变得更亲近了。

苏念秋和曼伊准备回府，送她们出门时，我垂手向下一甩，差点让藏在衣袖里的玄色香囊掉出来。于是我便让曼伊替我传话，让洛昂明天到玄隐纵横楼找我。

世界安静下来，我无念无想的慢慢穿过游廊。现在我习惯了身边总有人在，突然剩下自己一个，感觉自由得有些落寞。

说来奇怪，我有个总爱琢磨事的毛病，只要闲下来，很多细枝末节就不断往脑子里钻。但此刻我的内心平静得像一片湖，毫无波澜。

梦游似的向花园里走，突然耳朵被一个又厚实又温暖的罩子盖住了。我回头去看，抬眼就对上一双满怀温柔的清澈眼睛。

“你怎么会来？”我不无惊喜地问道，然后退了两三步。

“因为曼伊姐姐说，之行姐姐要找我，我等不到明天了……”洛昂不假思索地说道。

“其实我不喜欢被叫姐姐。”

“那我叫你之行……？”洛昂略加思索后缓缓说。

“大胆！给你，这是你落在醉梦楼的！”我把香囊丢给他，重音放在后三个字。

洛昂眯起眼睛确认了一下，然后伸手拉过我的手臂仔细查看，然后笑逐颜开道：“原来这香囊在你这！本来就是打算送给你的，正好物归原主了！”

“给我？”洛昂松开手，让我把香囊拿近些。玄色香囊上歪七扭八的绣着一个小兔子，看得出这个作品的主人绣工不精。

“这粗制滥造的东西你怎么会给我？”我故意试探地问他。

“啊？真的很糟糕吗？我觉得……还好嘛……”洛昂一把抢过香囊，两只手不断摆动。“你真的不要吗？”

“要！干嘛不要？你告诉我是哪家绣馆买的，我去帮你找他们算账！”我作势要去抢回香囊。

“不行！哎哟……好吧，其实这是……我绣的……我想送给姐，不，送给你。”洛昂讪讪地摆动着香囊，继续找补到：“大概……可能……是我喝醉了吧？一定是因为喝醉了，所以才没有绣得很完美……”

“你喝醉酒之后绣花啊？没想到洛家的三少爷还有这个癖好，哈哈哈哈……”果然如我所料，不过听他这么一本正经的对我解释，我倒觉得很有趣了。

“那你到底要不要？”

“那我如果是不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就再绣一个更好的再送给你呗……”洛昂小小声说道。

我想大概有点昏头了，竟然在想眼前的洛昂，他会是我的同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