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麟州城。

东郡峡口的麟州城不愧为是一方群雄汇聚之地，丝毫不输皇城国都的煊赫富贵，街道四通八达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一切却都井然有序。不见外来人龙争虎斗，也不见常居着拳脚相向，与喧嚣浑然一体的是安逸祥和，大有陶公所书世外桃源之景。

若说麟州最气派的建筑为何，不是陆成岚的四品知州府，而是坐落在城中商圈最金贵的土地上的岳阳楼。当然此岳阳楼非彼岳阳楼，此处的岳阳楼乃是麟州城最大的酒楼，登岳州岳阳楼客观洞庭衔远山吞长江之景，在麟州岳阳楼上亦可纵览城内之景。

正直晌午楼上雅间早已宾客满座，店小二引了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一行人进了预留好的房间，摆齐饭食后便退了出去。

房中的客人正是连翎一行人，三天前得姚勰印证何令辙曾在秦州地方军效力，提携他的人也正是秦王连夜阑。他们不能贸然闯入不知深浅的秦州，连翎想着追本溯源便同陆成岚一同来到了麟州城，沈遗清的本家就在麟州城中经营，也是沈家商道的源头。

半年前谢簌黎受陈缘之相邀，从麟州赶赴三关之时曾与段苍舟在岳阳楼上一叙，段苍舟还言道为朝廷做事是脑子不好，没想到谢簌黎就做了这个脑子不好的人。丢下了要同往江南云游的好友，只身一人去了三关，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连翎。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才让他两人相遇。

一桌五人也未铺张，只点两荤两素一道小食，饭桌上几人少言，连日奔波劳碌让平日里活泼的卫瑾如都沉默了起来。

从寒城离开时连翎的病才刚见起色，一路上谁也不肯让他劳心费神，所以夜里赶路大多都是徐映和谢簌黎替换，可饶是习武之人也撑不住连日的奔波。

此时谢簌黎眼下挂了两团乌青，看着一桌子菜没有半点胃口，随意夹了两筷子青菜到了自己的碗碟中，勉强吃下后，又加了块蒸的软糯香甜的糯米藕。可谢宫主娇贵的胃偏偏这时候不给力起来，看着碗中的糯米藕只觉得甜腻，胃里不由得反起酸水来。

她原本坐在外面的位置，接着桌子的遮挡不动声色的捂住的胃部，试图通过掌心的温度来缓解一阵阵抽痛，可胃一不舒服她得手脚也跟着冰冷了下去。适逢多事之时，她不想连翎再因自己凭添忧虑，寻了个由头抽身离开。

离开熟悉的人后疲倦纷涌而来，谢簌黎心不在焉，却不想就在离地面不过几阶楼梯时，一脚踩空了下去。身体上不舒服思虑也迟疑了片刻，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来不及抓住旁边的围栏，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下楼梯时，疼痛没有传来，一只手臂环了她的腰间，携着她平稳的落在了地下。

谢簌黎脑子嗡嗡作响，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旁侧的人松开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待看见指尖染的胭脂色的时候她知晓了来人是谁！

果不其然女声响起，妩媚的声音像春日里的幽兰，缠缠绵绵的进入人的骨缝中，足矣把人迷的七荤八素。

“呦谢宫主，咱们又见面了。”秦玖娘的一双媚眼轻合，嘴角上扬着勾起一个弧度，还是那一身乍眼的红衣。

谢簌黎眼下没精力去应付她，拔腿就要离开，却不想秦玖娘不依不饶伸腿拦住了她的去路。涂着胭脂色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戏谑道：“别走啊，刚才可是我救了你，你连句谢都没有可不太好吧。”

“多谢。”谢簌黎言简意赅，刚才一折腾胃中的刺痛又增加了几分，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会，不用去理会这些聒噪。

秦玖娘表面上心不在焉只是戏言调侃，可她眼见谢簌黎从楼梯上摔下时就已然发觉有些不对，看着谢簌黎微弓着脊背，明明面色差到极致却还硬撑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容谢簌黎拒绝直接按着她坐在了一旁，倒了杯热水塞到了她手里。

谢簌黎没喝只是把杯子贴近了自己的胃部，试图去借这点温度缓解，乖巧的一点不似平日。

“宸王就是这样照顾你的？”秦玖娘招呼来了店家，吩咐去煮一碗粥来，“我就说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也是个傻子，自己疼还硬撑着，替他那么卖命干什么！”

谢簌黎慢吞吞的喝了两口温水，等到秦玖娘把连翎骂了个边才悠悠开口道：“你怎么在这？”

“我不在这你就等着摔死吧！”秦玖娘对她这种漫不经心的心态愤然不平，她是听了端国公的命令，打着查药材倒卖一案的名义，追来麟州的，本想着暗中相助谢簌黎一二，却不想刚一落脚就碰上了面。

好在这时候店家把粥端了进来，店家也知道銮仪卫是么地方，连头都没敢太就退了出去，掩上房门后又只剩了她们两人。

煮的软烂的粥还飘着白烟，谢簌黎搅动着瓷勺好让它降温，粥的味道恰到好处，米香在舌尖肆意开来，温暖了不适的肠胃。

“多谢了。”谢簌黎并非分不清是非善恶之徒，她知道秦玖娘也是出于好意，只是她不应该和朝廷的人有牵扯，为了三关边境也好，为了连翎也罢，她一个修门中人着实不该如现在这般潇洒的出入世间。

秦玖娘说：“熬了几宿了？照你这样熬下去再年轻也扛不住，也不知道你那个殿下哪里好，让你这样为他卖命，但凭他那句要娶你做妻？天下的男子谁不是这样嘴上哄人好听，真到成婚之后还不知会如何。”

她难得这样长篇大论，说完这一大段话后端起桌边的茶一饮而尽，自从确认谢簌黎是恩人之女后亦是感慨万千。过去的她从来不信天命，可这次秦玖娘也由衷的说了句：老天有眼。

不仅秦玖娘不习惯，谢簌黎也是头一回碰上有女子对自己这样百般叮咛关切，年少时有谢清亲自教导她，故而不寒宫潇湘殿的于媛师姑甚少与她亲近，怕落了宫中人的口舌。谢清身死后她继任宫主，于媛则是终日把自己关在潇湘殿内，几乎从不过问宫中事，故而还甚少有姑娘家与她近亲交流过。

谢簌黎替秦玖娘添了茶水，轻笑着扣着桌面：“只要我喜欢，他哪都好。”

无药可救！

听了这话秦玖娘手一抖险些碰翻了茶盏，看着她乍变的神色谢簌黎不由的眼面而笑，可动作一大原本消停下去的胃又开始宣示自己的存在，谢簌黎只得捂着胃抽了一口凉气。

这一来而去两人不相上下，谁也不是什么善茬，但好歹这人也是帮了自己一把，谢簌黎选择退让了一步解释说：“我这是老毛病了，最近事多没顾及到自己，端国公府寿宴上的事以你銮仪卫的神通怕是早就知晓了，连新柏这招攻心为上的确是戳到我们的痛处了。”

她顿了顿见秦玖娘神色无异又继续说：“三关一战断断续续打了一年，连翎是旧伤叠新伤再熬下去人不死也废了，你我都是明白人，也就不用讲那些虚言，宸王殿下的安危事关社稷苍生，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江湖客，到底不过蜉蝣一尾。以我身劳心苦换他安怡，簌黎心甘情愿，若我不心属于他我亦会如此。”

听完这话秦玖娘沉默良久，她起身站到了窗边，她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什么：“可这样值得吗？”

“嗯？”谢簌黎没有听清。

“可你这样值得吗，谢宫主，”秦玖娘转过身来，深色的眸子黯淡着，似乎被外面的骄阳吸取了光辉，“你若非修门中人，以大越律法凭借这累累军功身为女子亦可以封侯加爵，可这道身份斩断了你的一切，你甚至不能光明正大的嫁入宸王府，这是你想要的吗？”

的确，大越法度开明，公爵显贵家的女儿亦可以入朝为官施展才华，但她们所能展现的地方终究有限，故而品阶大多不高。可军功却是实打实的，若她真出身高门显贵，或哪怕只能平民百姓，单是这半年累攒起的军功足可以让她在朝中立足。可这一切未能如期的到她身上，原因不过是她是修门中人，受朝廷辖制甚至不能出现在光亮之中，连翎说要娶她为妻，可平民百姓娶奴为妻尚且不耻，更何况是当朝亲王天子胞弟呢。

这话一脱口秦玖娘也有些悔恨，她着实不该这样伤谢簌黎的心，她小心翼翼的看了谢簌黎一眼，却见谢簌黎面容平静毫无半分失色。

只听谢簌黎坦然开口道：“那有如何？功名利禄我不在乎，王妃头衔我也不稀罕，我做事从来不是为了求什么，只要我想做没人可以置喙什么。”

“世人皆道修行者微贱，可皇帝呢？”她坦率直言道，“那也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百姓敬他畏他，对他俯首称臣敬畏有加，可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往前推百年百姓信奉天道仙门之时，皇帝不也是屈居于我派之下，风水轮流转只不过是现在他站了上风罢了。”

谢簌黎的声音不大，而铿锵的语句却接踵砸在了秦玖娘的耳中，让她不由的张开了嘴，明明是违背皇命的话语却想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来。

事实如此是不过世人大多不愿意承认，只是被谢簌黎这个身在“底层”的人说了出来。

谢簌黎想着为皇权效力的秦玖娘必然会将她这番话视为大逆不道，也就没在多停留下去，她起身施礼道：“多谢关照，他日谢某必然涌泉相报。”

说着绕过桌子就要离开，可就在她要出门的那一刻，秦玖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说的对谢宫主，但凭本心不问结果。”

谢簌黎抬手挥了挥，也没回头推开房门后轻步离开。

自当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