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寂静无声,偶尔有些虫鸣于灌木中此起彼伏。幽幽夜色,寥寥烛火,楚凌御倚身半开的窗台,遥望坠月与点点繁星。
晚风徐徐,明明已是快入夏的时令,这风却带着些凉意,乍一吹还好,吹了好一会儿他便觉得有些寒气附体,想着关窗睡觉,余光却瞥到张舒羽坐在石桌旁的身影。
这么晚了,他还在外面干什么。
反正他也没有睡意,索性便开门出去同他聊聊天,只是刚走出房门便见一个婢女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然后便很快离开了。
楚凌御目光随着婢女离开的身影消失在长廊角落,又收回来落到埋着脑袋的张舒羽头上,“你半夜三更干什么呢?”
张舒羽听到声音抬起头,似乎也很意外,问道:“楚兄还不歇息?”
“这话不是该我问你吗?”楚凌御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捎带件披风出来,缩着身子抽了抽气。
张舒羽看着他一举一动,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一时想不起来,只道:“听说昨日春风阁出事了,有人要刺杀薛公公。追兵来得太晚,没抓到那些刺客,听说还是三个,其中的黑衣人蒙面,另外两个是医女。”
楚凌御听着觉得隐隐不安,旁敲侧击道:“或许他们不是一伙的呢?”
“那又如何,”张舒羽语气冷淡道,“这事传到了宫里,皇上已经下令彻查此事,城门已关,只要挨家挨户查,定能查到那三个刺客。”
坏了,楚凌御内心紧张起来,当时他和郭清玉都没蒙面,他是变装自然无事,可郭清玉和她弟弟可就难说了。
他猛地站起身,把张舒羽吓得一缩脖子,看了看四周,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道:“你干嘛,别动不动吓人。”
“等会再和你解释。”
楚凌御撂下话便往门口跑,没跑两步,不远处突然传来闷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一大群人往张府来。
楚凌御停住脚步,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回头却见张舒羽已经掠过自己身旁,往门口方向狂奔而去了。
穿过院子时,似有耳闻乌鸦啼叫,楚凌御边跑边不安地看向天空,银月依旧皎洁,繁星仍旧璀璨,一切依然是那么安逸。
终于赶到门口的时候,张府的门卫正与门外一群人对峙着,且因门外的人一直叫嚷着,让张府不得安生,没过一会儿,张家老小都起夜来看看情况。
楚凌御跟在张舒羽身后,看见门庭处火烛摇曳,加上人头涌动,他心里猛地一沉,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关叔见惊动了少爷,忙拦住他道:“少爷,夜已深,快回去歇息,没什么大事。”
张舒羽还未开口,门外一身戾气的人便拍了下自己腰间的剑鞘,满是不屑地操着自大的口气道:“哟!这关头了,还护主呢,你家主子怕是过了今夜,就是人人唾弃的罪人,连街边的叫花子都不如。”
“关叔,他在说什么?”
张舒羽从那人趾高气扬的语气中逐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手里揪紧挡在自己跟前的关叔。
关叔死不解释,还开口警告其他人不许多嘴,奈何从一群士兵背后走来的身影让他醍醐灌顶,他舌桥不下,眼里又满载着不可置信。
来的正是霍云的护卫——玉崇。
张舒羽见过他的次数不多,好多次还是因为楚凌御意外碰面的,一回生二回熟,就记住了这号人。
躲在一旁的楚凌御也在角落里窥见了玉崇,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眼睛不自觉地在他四周扫了一圈,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他才暗自松了口气。
“关叔……可是,春风阁的事?”
尽管张舒羽在看见玉崇的时候就已经基本确定了张府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可他这话问出来依旧是用疑问的语气。
关叔不忍回答,可眼下纸包不住火,他还是极不情愿地点头,“傍晚在柴房发现了自杀身亡的黑衣刺客。”
“此言差矣,是因为有人目击黑衣刺客逃入了张府,紧接着又在此处发现了他的尸体。敢问如果同张家没关系,这刺客怎么会逃到朝廷命官的府邸?”
人虽然乌泱泱聚了很多,但都没敢说话,只是紧张地观察着,仿佛都在等待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因为如此诡异的安静,楚凌御清楚听到了双方的话,可是单凭这两点就断定刺客是张家暗派的,未免太过草率了。
“你们分明就是趁我家老爷不在肆意妄为,请你们拿到逮捕令再来!”
关叔年纪大了,见过的世面太多,面对这样紧迫的场面他依旧没有丝毫畏怯,相反还十分坦荡,显得对面在咄咄逼人。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或许是太突然,把刚才目中无人的士兵震慑到了,他小心退了两步。
玉崇见状,把他拨到一旁,郑重一礼道:“事情还未定论,但兹事体大,还望张家少爷先随臣走一趟。”
关叔又试图吼退人,不想玉崇出其不意反手扣住他,对其他人下令道:“把张舒羽带走!”
“关叔!”
张舒羽要去帮他,可群起的士兵已经把他控住了,其他张家的奴仆吓得不敢贸然行动,甚至有年纪较小的都被吓哭了,躲在大人的怀里呜咽着,但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楚凌御见状,意欲起身,考虑到玉崇在场,便没冲动跑出去,等到外头没了动静,他才拉过嚎啕大哭的关叔,“关叔,他会被怎么样啊?”
关叔情绪波动大,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只是在这一瞬间,原本神采奕奕的他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靠在楚凌御身上,过了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直到第二日关叔醒来,他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些,他知道少爷和楚凌御关系不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香茴带着新的贡品到了土地庙,刚一进门便见霍云立在台前,她一怔,嘴里刚蹦出一个“大……”便捂住自己的嘴躲到一旁去了。
玉崇嘱咐过她,贡品的事不能被大人知晓。
不过,霍云只待了一会儿,因为这庙是新建好不久的,加上庙比较小,经过的人容易忽略,因此来这里祭拜的人少之又少。
香茴等大人走远才又重新返回秒内,这回撞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跪在垫子上,头倒贴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俨然一副虔诚的跪拜姿势。
香茴隐隐觉得害怕,呈上贡品准备离开的时候还悄悄瞅了一眼,很陌生,只是听他嘟嘟囔囔的,依稀听到什么“保佑张家,保佑少爷……”
听到这话她大概能猜到一些了,昨夜她便听说春风阁的刺客在张家落网了,事情一发生便传遍了京城,只是事情未有定论,暂且只扣押了张家少爷。
至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香茴也不敢妄自猜想,原本想直接离开,犹豫了下,她递了条帕子给老人家,道:“不要太伤心了。”
回到霍府后,迎面便碰上了前日刚来的贵人,她俯身一礼,道:“郭姑娘有什么需要?”
郭清玉指了指霍云的屋子,问道:“他,你们大人是不是去土地庙了?”
香茴也跟着看了房屋一眼,想到刚才土地庙的事,摇头道:“奴婢不知,郭姑娘还是不要过问大人的私事比较好。”
她自知自己的身份如此,有些事情即便知道也不能随意透露,最好是假装不知道。
郭清玉也没再为难她,放她离开。
刚看药书看到犯困的弟弟醒来发现姐姐不在,连忙从屋里跑出来,看见阿姐在院子里坐着,跑过去不由分说地抱住她的手臂,气敷敷道:“阿姐你又悄无声息地跑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阿姐的错,你药书看完了吗?”
弟弟眼里还噙着泪,生气地盯着她,“要是阿姐再这样,我就不看药书了!”
“嗯?”郭清玉皱了皱眉,略带愠怒道,“谁准你这般胡闹的?”
“我……”
弟弟显然蔫了,怕姐姐离开可以理解,借机不学习可不是可以纵容的。
见弟弟委委屈屈的,郭清玉也没再摆脸色,让他坐下来,小声道:“你确定你第一次见到郭扶清是在土地庙?”
“对。”
“她住在那里?”
弟弟摇摇头,“不知道,只是她说因为我求得很虔诚,所以她会帮我。”
真是扑朔迷离,郭清玉暗自感叹。
昨日确实如郭扶清所说,她离开后不久就来了个身形瘦削的人探听她的踪迹,她自然没有说出实情,可显然霍云不是好糊弄的人,只在医馆内绕了一圈便发现了端倪,甚至以春风阁一事要挟她。
她现在还记得当时霍云阴沉着脸,眼里装的都是算计,漫不经心道:“如今城门已关,你插翅难逃,若是听咱家的话,你和你弟弟便可躲过一死,待风波过去便可以重开医馆。”
郭清玉不会轻易背叛自己对别人的承诺,可没想到轻易便被他身边的护卫以患者的名义从弟弟那里套出了郭扶清的下落。
尽管后来弟弟知道自己戒心不够而误了事愧疚不已,但那都于事无补,她只希望郭扶清不会被霍云抓到。
“不过阿姐,其实……”
弟弟的声音让她回了神,问道:“怎么了,欲言又止的样子,姐弟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
弟弟擦了擦眼角快干的泪痕,一边回想一边道:“那个土地公的背后为什么还有一个人啊?”
郭清玉听着一顿,有些哭笑不得,敲了敲他脑瓜子,“土地公不会分身,你看错啦。”
“我看错了吗?”弟弟扭了下脑袋,云里雾里的,“可是,那个人有点像师姐。”
“好了好了,去学学针法,估计是看书看昏头了,要不就是你当时哭花了眼,看岔了。”
“可是……”
“再说我罚你抄书五十遍。”
弟弟听话地闭上了嘴,默默地跑开了。
而此时躲在柱子后的香茴却把小孩的话放在了心上。
现在一想,那庙里横亘土地公两旁的红布确实奇怪得很,她以前去过别的土地庙,里面就是规规矩矩一座神像,哪里会有这些欲盖弥彰的装饰。
“该不会是什么邪物吧?”
毕竟大人从不信神,神仙对他来说可堪称是厌恶至极之物,却一反往常的态度多次去那个土地庙。
香茴暗自想道,正好郭清玉看了过来,她匆匆离开,没想到一转头,玉崇一张大脸堵在自己跟前。
玉崇趁她张口还没叫出声便把她捂住,为不引起郭清玉注意,他把人拉到了旁边屋里。
“唔唔唔……”
香茴满心以为玉崇要杀人灭口,等他一放手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来了三个响头,把玉崇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刚想让她停下来,她又自顾自道:“奴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玉护卫不放心,可以毒哑奴婢,但求饶奴婢一命!”
玉崇是想插话也插不进去,只能无奈叉腰站着等她一骨碌讲完,直到她累得口干舌燥,语无伦次,他才蹲下来,挑了挑眉道:“还说吗?”
香茴木木地摇头,哑声道:“不说了。”
玉崇叹了口气,见她膝盖跪了半天,扶着她起身道:“没人要杀你,但那庙供着的也不是什么邪物,不要发挥你的想象力,想些没用的。”
香茴低着脑袋,咳了几声,说不出话。
“去喝杯水吧。”
香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话说回来,玉崇这才想起一事,方才那医女的弟弟说“那个人有点像师姐”,是指神像吗?他把图纸交给那些修筑者,庙建成后他也忙着其他事,只是简单检查了下,倒是还没注意过神像的模样,记住的也只有那动作。
等等。
他猛然想起之前香茴提到大人去了土地庙,还是主动去的,而且医女的弟弟称第一次见到郭扶清是在土地庙,今天也不见大人踪影,难道……大人又去了那儿?
该不会……
霍云入了夜才回来,如往常一样沐浴更衣,坐在客居看书饮茶,见平常点香的人换成了玉崇,斜了他一眼,一举一动间皆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没指出,等着他自己开口。
可直到她快熄灯回屋,他还是强撑着站在一旁,不为所动。
霍云忍无可忍,一掌打在案桌上,把睡梦中的人吓了个清醒,看着他无措的手,她略显不耐烦,“何事?”
既然被问了,那就不得不说了。
玉崇打直了身子,握紧拳头,似是鼓足了勇气道:“大人!斯人已矣,不要过分伤心,请坚强活下去!”
……
霍云刚重新拿起书本的手一抖,甩去一个刀人的眼神,“张舒羽抓到了吗?”
“在……在北司。”玉崇下意识回答,“但是大人,臣是说那个土地……”
“张尚书也抓了吗?”
“还在抓捕中。”话题又一次被转移。
“那你还在这里和咱家闲聊,是不是失职?”
霍云抬起头,盯着玉崇不动。
玉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