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梳妆打扮,宝鹃为我簪了一根贵重的红宝石金钗,是初乘宠拜谒皇后时她所赠。
“换一支吧。”这支钗子太过华贵,于夏日中也不相配。
“这支钗子是小主的首饰中成色最好的一支了,若是再配上皇上赏的浮光锦,在夜色下华美逼人,谁还能不知晓小主的荣宠。”
宝鹃自我进宫以来便一直跟着,这一年之中不知受了多少冷眼闲气,如今我得宠,她自然也是扬眉吐气,眉眼中含着一股得意劲。
我乘宠的几日,引得合宫羡慕,赏赐如流水般抬进我的屋子,往日那些欺人的奴才也舔着脸谄媚,这样的得意,连我都不禁飘然。
可今日,这些得意的心思却淡去许多。午后一睡,竟觉时光飞逝,我好似已经度过数个春秋年华。
“夏日里自然是清丽得宜,只用两对青玉蝴蝶的簪子装饰即可,再搭配那件淡青色的荷纹广袖褶裙。”
宝鹃努了努嘴,还是按照我的心意重新换了衣裳首饰。
门口的轿辇早已备好,我乘着这顶小轿,一颠一颠地被抬到皇上所居的水绿南薰殿。
身边陪侍的宫女与轿夫的脚步哒哒地踏在鹅卵石上,我心中竟然发闲,思索着我与轿辇有多重,这些轿夫训练了多久,才抬得这样稳,每一步都同样的步伐与速度。
延熙阁是水绿南薰殿的西配殿,皇帝常传妃子在此侍奉饮食与午睡,无论是哪一个,都是莫大的荣宠。
我正想着,轿辇停了下来,宝鹃立马掀开纱帘,撑起纸伞为我遮阳。我瞧见陪侍的宫人和轿夫无不是大汗淋漓。
“宝鹃,等会儿给这几位公公拿一碗绿豆汤解解暑吧。”
我身家轻薄,打赏不起贵重的物什,况且宫中本无这样的赏赐惯例,我若是因为一时怜悯,而招人嫉恨便不好了。在这宫中真是处处落人眼下,处处都要小心。
“安小主,您来了,皇上说您可以直接进去了。”
皇帝身边的贴身大监李长给我行礼,我点头回应。对待皇帝身边的人,总是要格外恭敬。
我挑开竹帘,轻着步子迈入延熙阁,皇上正坐在塌上,捧着一本书在读。
听见竹帘扫落的声音,他头也未抬。
“臣妾给皇上请安。”
我的身体自动做出最为标准的礼节,垂着眸子,不敢乱看。
皇帝没说让我起身,我便半跪着不敢动。
“啪”书脊砸地,落到我面前,我吓了一跳,心脏狂跳,以为是皇帝恼了我,冷汗刷得浸湿了后背。
“容儿来了,起来吧。”皇帝声音低沉,喜怒难辨,但他让我起身,应该不会降罪于我。
我不敢大喘气:“谢皇上。”
那本书散着落在我面前,我知皇帝是爱书之人,犹豫着要不要捡起来。
我试探着伸手,瞥到了书封上的两个字——
“焚书”
这书名好奇怪。
“狂悖之作,捡它作甚。”皇帝不悦,起身一脚踢开这本书,差些踢到我的手上。
我又跪下,越发柔顺婉转:“是臣妾鄙陋了,惹得皇上生气。”
“容儿自然是没看过这类禁书,不知者无罪,起来吧。”
皇帝没有怪罪我,一把执住我的手,将我拉入他的怀抱。
即使有厚厚的地毯,夏日薄衫,我的膝盖也跪得生疼,却不敢表现出分毫,换上娇怯的面容,打起精神来应对皇上。
皇帝先传了膳,又挑起我银流苏的耳环拨弄了两下。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容儿今日甚是清秀美丽。”
他眼神狎昵,似在逗弄一只雀儿。
我羞怯一笑,假意低下了面庞:“皇上惯会取笑容儿。”
皇上松开我,吩咐道:“朕记得你还未唱过乐府的《江南》,现在便唱一曲吧。”
我不敢不从,忍住心底的不悦,清了清嗓,依照皇上吩咐,唱起了那首《江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来往布膳的宫人穿帘来往,虽然低着头,我却能感受到背后那些鄙薄的目光如夏日豆大的雨滴似的砸在我身上。
这首乐府诗莲叶游鱼之景,有人道此诗唱和的是江南女子在莲池劳作之时的欢乐,亦有人解为游鱼戏叶,男欢女爱之词。
皇帝的眼眸盯着我,深褐色的瞳孔中尽是轻浮调笑。
我将手中的帕子丢出去,皇帝笑着接过,轻嗅帕上的清香,惹人脸红不已。
一曲毕了,皇帝从塌上起身,隔着那方帕子执住我的手。
“容儿唱得叫朕心如游鱼啊。”
“承蒙皇上不嫌。”
我额头浮出了汗,双颊羞红,却不是娇羞,而是耻感。
往日我以歌喉得宠,却是私下为皇上歌舞,今日诸宫人来往,都见证了我如笼中雀一般被人亵玩的场面。
我今日好像格外在意。
皇帝闻言倒是格外开怀,放声大笑了起来:“莞卿博学,安卿柔婉,可见那林卓吾一派虚言。”
林卓吾是谁我全然不识,脚边那本“禁书”还静静躺着,皇帝刚刚发的那场大火仿佛还燎灼着我的发丝,我猜大约是这本书的作者罢。
皇帝隔着那层柔软单薄的纱绢揉弄我的手指,我不好挣开。
李长公公在一旁候着,我将皇上拉到了桌前:
“皇上请用膳吧。”
“嗯。”皇帝应了,我松了口气,捻住他要丢掉的手绢。
一旁的太监捧上水盆来让我们净手,我这盆里泡着时令花卉,清香盈盈。
皇帝用膳,妃子站立而侍,今日玄凌心情大好,命我坐下一同用膳。
夏日中的饮食清口,多是新鲜的时蔬蒸煮炒了。皇帝每道菜都吃了几口,便了无兴味地作罢了。
我也只吃了半碗鸡丝芦笋粥,与皇帝一同搁了筷子。
皇帝笑道:“容儿吃得这样少,难怪如此瘦弱。”
后妃侍奉皇帝,哪敢多食。
我用巾帕子擦去嘴上的浮油,遮掩住嘴角:“臣妾自幼便有夏日脾胃不和之症,食得不多。”
他起身,我也要跟着起来服侍,却见皇帝一手将我按在坐上,“你且坐着再用些,朕先去正殿看会儿折子。”他放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若是等会儿受不住,可又要怨朕了。”
“皇上……”我嗔了一句,娇羞低头,皇帝笑着离去。
却不敢不尊礼仪,躬身恭送他。
夜半更深,嬿婉阁中烛火通明。
皇帝命我戴着那对流苏耳环,覆贴在我的颈间,又摇摇荡荡,相互碰撞,簌簌作响,恍若游鱼戏水,惊得荷叶上的露水颤动。
“再唱一遍《江南》罢。”
恍惚间,我听到了皇帝缥缈的声音。
我曲不成声,只能轻声哼唱,歌声被撞碎在一方明黄的帷幔之中。
嗓子唱了几个时辰,隐隐作痛,干涩不已。
夜里起了凉风,我身上湿汗,一时竟吹得心窝发凉。
皇帝歇了动作,我方敢卸下脑中弓弦,浅浅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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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亦有凉风阵阵,我随风而起,飘至空中,又随风而落,停在一张石桌上。
两个女子拄着头坐在石凳上,一个手上拿着个会发光的小盒子,另一个伸手,轻轻地拨弄我。
她们披发半袖,果真是稀奇。但又觉这样的画面见惯了,稀疏平常。
“你别给差评了吧,店里那么忙,不及时送菜也能体谅。”
“送得晚也就算了,服务员还拉着脸,一幅不该催的模样。”女子气鼓鼓地,手指不停地在那个小盒子上点。
“你这算不算微笑剥削啊?”另一个女子笑着打趣。
“菜也不好吃!安安,你说我有没有打差评的权利和自由!”
我魂魄一震,她说的词语,是何意思!
“小主,小主,时辰到了,该起来了!”
我浑身一轻,零落到泥土中,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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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太平行宫避暑,可每日早朝政务不可免除,早早便穿戴离开了。
妃子们则可不守紫奥城的祖宗规矩,我得了皇帝恩典,可侍寝后在嬿婉阁休息一夜,不必提前起来服侍皇上。
皇上所居住的水绿南薰殿与皇后所居光风霁月殿临近,我却不敢大意,提醒服侍的宫人早些叫我起来,不要勿了给皇后请安的时辰。
简单梳洗打扮后,乘上了轿子往皇后殿中去。
我算是早到的嫔妃,绣夏姑姑正站在门口。
还不等迎我进门,只听环佩琳琅,香风袭人,三分捻酸五分凉薄的眼神扎到了我的身后。
我只闻这香,便知是华妃来了,连忙躬身对她行礼。
“嫔妾参见华妃娘娘。”
眼下时辰尚早,妃嫔也不过来了三二,竟然直撞上了华妃,我郁闷地叹气。
“安美人真是勤快啊,听闻昨夜你侍奉皇上,高歌作乐从日入到夜半,连服侍的奴才都累了,你还能这样早起来,真是难为你了。”
华妃抚弄着头上簪的八宝鸾凤挂珠钗,凌厉地瞪着我。
她向来酸言醋语能淹了楼门,谁得了皇上恩宠她便咬谁。她视甄嬛为死敌,连带着看我不顺眼。
乘宠那日,便是华妃用杜秋娘与我父亲之事*将我羞辱一番,皇帝拂了她的面子,她便愈发生气。
华妃说这话,大抵是我昨日侍奉晚膳前给皇帝唱曲被奴才们听去编排,脸上难堪无比。
又将我比作服饰的奴才,讥讽一番。
我脸上发热,细声低语:“服侍皇上,是嫔妾应该的。”
她冷哼一声,骂道:“只怕是有意狐媚皇上……”
“嫔妾给华妃娘娘请安。”
廊下传来一道清丽的声音,我浑身一松,拿帕子拭掉额角的细汗。
是甄姐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用第一人称写,也在尝试,写得不好不要骂,欢迎各位贵人主子踩踩留言~
(1)“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出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2)“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北。”出自《乐府诗集》
(3)杜秋娘:相关情节见原著三十一章,安陵容在花园唱歌,华妃斥责这是靡靡之音,又羞辱安陵容为罪臣之女。有人将其认为是《金缕衣》作者,曾为节度使侍妾,又因《金缕衣》得幸于唐宪宗,华妃视其为不贞不义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