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为了抚慰我,皇上赏了些东西给我,包括寒部进贡的锦绣葡萄酒。
酿酒的葡萄是天山下得雪山泉水灌溉的野葡萄,经过特殊的技艺发酵,每年只得几罐,入口香醇,并无半分葡萄酒的涩与酸。
还赏了一对琉璃夜光杯,乘葡萄酒最好看不过。
皇后给了我一对琥珀,剔透的蜜色晶体中包着一片蜷曲蕨叶,每一片细小的鳞叶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琥珀宝石不算多珍贵,难得的是,这是汝南王在平定西南祸乱时上缴得来,合宫上下只有华妃那有皇帝看在慕容将军战功份上赏赐的四颗。
我歪躺在床榻上,迎着阳光举起琥珀,它如同一块蜜糖,消解了些许昨日的苦恨。
从中秋晚宴结束回宫后,当夜我便发起了高烧。
菊清漏夜请了太医,吃下了几服药仍未退烧。
第二天清晨,我勉强醒来,接了皇后的赏赐。
“还望公公替我向皇后娘娘陈情,恕臣妾不能亲自向娘娘谢恩之罪。”
江福海打了个千,脸上是客气的微笑,常年微弯的脊背动也不动。
“皇后娘娘知道了小主不适,特意嘱咐奴才叫小主免了去谢恩,还叫何太医给小主诊治。”
我心中的越发感激皇后娘娘,两行滚泪流下。
待菊清将江福海送走后,脸上泪水还不见冰凉,我伸手拂去,感受到了此时我的脸颊都多滚烫。
“小主要不要吃些东西?”宝鹃来问。
我并无胃口,舌根发苦,浑身滚烫无力,嗓子也被烧干:“不必了……”
菊清劝道:“小主多少吃些,才能有力气恢复啊。”
我点点头,宝鹃立马便端来了一碗鸡丝粥,浓鸡汤炖出的米粥软烂,加了风腌干菇,鲜美无比。
可这股鲜味儿窜进我的鼻中,却荤腥发腻。
我无甚力气,浑身酸痛,靠坐在床上,菊清坐在身边喂我吃粥。
软烂的米刚刚进了嘴中,只品出苦咸,来不及下咽,胃上一抽,又是一阵酸痛。
我抑制不住地将嘴中的粥和吃下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明瑟居中服侍的侍女们慌乱了一阵,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秽物。
我躺在床上,身上压着厚被子,连喘息都十分艰难。
张着嘴喘着热气,却还是头脑昏沉。
宝鹃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是好?小主你怎么把药都吐了……”
我脑子发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半阖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再睡会儿。”
菊清为我放下帷幔,隔绝了明窗中投进来的阳光,我在这一方昏黄的小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为人这般屈辱苟活,还不如做一株迎风而盛,随风而凋,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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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雨琳琅,寒意浓重。
我的身子却越来越轻,仿若枝头一朵娇弱的小花,任由风摧雨蚀。
我努力地挣开双眼,耳边传来轻轻地“啪”一声,入目的并非我桃色的帷幔,而是真实的一片繁盛的花枝。
红雨绿云相近,劲节也含风韵。*
这花形似桃花,却枝条柔美,叶若竹叶。
盛放时浓烈热情,既有桃的美艳,又有竹的节烈。
可枝叶有毒,花树只可远观,不可近玩。
天降雨露垂洒在一片片花瓣上,有些花朵已然枯萎,残红焦黄,被雨珠扫落泥中。
不断有花苞舒展,也发出“啪”地轻响。
我浑身湿透,却不觉被打湿的无情,反而从这雨水中汲取到了缠绵与慈爱。
忽然间大悟,原来我是一朵枝头的花。
外表美艳,而枝叶花朵都有毒的夹竹桃。
“鹂妃娘娘殁了。”
太监的声音尖细,却毫无悲伤之意,如被破席抬出去的死尸,不值人再看一眼。
我迷茫,谁是“鹂妃”?
雨停了,几个小宫女在树边扫撒,窃窃私语。
“终于是死了,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儿,我都害怕,她是怎么能一点也不心虚地跟淑妃娘娘做好姐妹的呢?”
“嗐,这宫里头不就是你害了我,我害了你,表面是姐妹,背后是仇敌,淑妃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装出的样子罢了。”
“就是,都是狐媚子,扮作皇上喜欢的样子,表面柔弱正经,我可知道鹂妃侍寝的时候还唱着调子呢……”
宫女们挤在一堆,相识一笑,眸中多了几分轻蔑。
她们往正殿方向唾了一口,似乎以示自己的清白与“鹂妃”这样肮脏的人不同,又凑近些说着私密的闲话。
她们的声音如不停缠绕在我耳边的蚊子嗡鸣一般,我生出了莫名的兔死狐悲的哀鸣与凄凉。
深宫之中哪有半分真情可言?每个人都活在他人的言语与好恶之中,尤其是以皇帝的标准为标准。
当宫中无人言语议论时,那这个人是真的“死了”。
可是为了他人的标准,就可以泯灭自己的一切情感与善意吗?
宫中的女人,就是要为了皇帝的标准与她人的言语而活着吗?
我怅然无比,却在三两个日夜之后,烂在了泥中。
再睁眼时,我还是一朵小花,这座豪华的宫殿之中已经有了另一位漂亮的女主人。
她性格温婉,鬓边总是簪着几朵兰花,恩宠不盛,总会望月赏花。
可惜这也是个薄命女子,死在了生产的那日。
尖锐的痛叫声盘旋在四四方方的紫奥城上空,一只野猫在树下炸着毛磨爪子,也发出不安地嚎叫。
我心惊胆战,不敢眨眼地望着殿内,从凌晨到天明,再到日落,来往的宫女产妇无一不是面露难色、神色急匆。
一盆热腾腾的血水被一个年轻的宫女泼到了我的树身上,那只猫受了惊,往宫女身上扑,宫女本就烦躁,一脚踹到了猫肚子上。
那只猫一下子飞砸到了树干上,滚烫的血水沾湿了它的毛。
它颤抖起来,哀鸣声从重变小,成了呜咽。
不断抓土蜷缩的爪子,像是挠在我的心上似的,我却只能看着……
血腥味逐渐浓郁,那只猫的白毛,越来越红,它身下有一滩鲜红的血,慢慢地渗入泥土中。
我大惊,这是一只怀孕的母猫!
一个妇人孩子的血,混合着猫崽的血,渗透到了我的树根,化作养分流入我的体内……
我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连恶心的呕吐都难做到。
我靠了别人的血,来活自己。
如果一朵花有泪,我可能已经枯萎。
我无限的惶恐、悲痛与害怕在这一刻被放到了巨大。
夜色昏沉,那只猫发出了最后的呜咽,腹部失去了起伏,睁着眼睛死去了。
圆月华光之下,树枝摇晃,皇宫之中鬼影森森,我仿佛看到了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有帝王一怒,随意剥夺了她性命;有以强凌弱,逼迫她去死。
女人,女人,女人们,她们发丝化作琴弦,用哭声弹奏着命运的哀歌,泣说着吃人的天地。
“小主,小主!”
谁在喊她?或者是喊我!
“主”?
谁是“主”?
他为何是“主”?
“主”与“奴”,这样的天生吗?
“猫”与“人”,又有何区别呢?
我愤恨地挣扎着,似是要挣脱树枝的束缚,更想摆脱这里。
我向那皎洁的月亮纵身越去,那是这方天地唯一干净的地方。
枝丫上的一朵花摇落,落在了混着血的泥土之中。
殿内又传来那道奸细又毫无悲伤之意的太监之声:“xxx殁了!”
我没有听清他诵的是谁,那仿佛并不重要。
第二日,宫人们满脸晦气地将那只野猫抬去扔了,拿着笤帚胡乱掩住了血迹,埋葬了一树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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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眼皮动了,动了!”
“快给小主喂药,她喝进去了,就能好了!”
牙关一痛,有苦涩的汁水灌到了我的口中。
我本能地抗拒苦味,反抗着。
“啊!”女子的痛呼!
瓷碗跌落,“咔嚓”——
我的嘴中多了股恶心的血腥味儿。
“你这该死的蹄子怎么连药碗都拿不稳,药都洒了!”她疾言厉色。
“是姐姐撞到我……”她紧张颤抖。
“还敢狡辩!耽误小主喝不到药,万一……那你有几条命可以赔!”她不安焦急。
这腥味儿浓郁极了,像妇人身下不断流出的污血,又像是死猫,更像化在泥里的死尸。
“呕……”
我忽然瞪大的双眼,使出全身力气,将口中的血腥吐出。
“又吐了又吐了……这可怎么是好!”
“刘太医!刘太医!”
“宝鹃你快去处理一下手吧。”
“要不要回禀皇后娘娘啊!”
嘈杂,喧闹,我头痛欲裂,却连哼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红雨绿云相近,劲节也含风韵。”出自清·周寿昌《如梦令·夹竹桃》
越来越觉得小鸟就似夹竹桃这种植物一样,不仅仅是外表美艳内心狠毒,她也有自己的□□就是对“友情”纯粹的追求,只可惜这些都是带着毒性的,同时她也不敢让人靠近自己真正有毒的内心,展现出来的永远是桃花般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