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场风寒,安美人怎么可能病得这么重,你们这些太医奴才究竟有没有在认真照顾!”
床榻上的女子面如金纸,容色憔悴,两眉始终紧皱着,似有无限愁绪难以抒怀。
殿中的宫人太医跪了一地请罪,宜修先不理会她们,拿着手中的帕子轻轻地拭去陵容脸颊上的冷汗。
她发着高热,浑身在抖,那床湘色的厚被子压住瘦弱的身躯,愈发像一只孤苦无依的小鸟。
气若游丝,灵魂游荡于梦中,那样的不安。
宜修的瞳孔中划过一丝痛楚与哀怜,手中柔软的绢子刺绣都有些膈手了。
她忍不住为拉了拉陵容的被子,掖好被角,将陵容混乱的发丝拢到耳后。
一个小丫鬟端着药进来,被屋内的阵仗吓了一跳,差些翻了托盘。
“参见皇后娘娘。”
宜修立马敛了情绪,换上了沉静雍容的面孔。
她起身,坐到了一旁的软塌上。
“给安美人喂药吧。”
宝鹃昨日掰陵容的下巴,不想被她咬破了手,手上缠着一块纱布。
菊清主动接过那碗苦味刺鼻的热汤药。
“章弥,你说,安美人的病怎么会这么严重?”宜修盯着床榻上的陵容,压低了语气问道。
章弥是太医院的院判,行医多年,此时也满头急汗,一脸焦急。
“回皇后娘娘,从脉象上来看,安小主是邪风入体,脉象虚浮,又五感大伤,郁结于内,加上小主身体向来虚弱,又难以清醒进补,才病得这样沉重。”
宜修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
“那安美人还能治好吗?”
章弥拿袖子擦擦汗珠,谨慎道:“小主若是吃了药,能醒来用饭,便能治好。”
//
那日陵容未进粥米昏睡过去,至今已三日,只偶尔灌进去些汤药,再未清醒过来。
本来只是请了刘太医,可三日过去还未见好,眼瞧着出气比进气多了,宝鹃和菊清不敢再自作主张,只得禀明了皇后。
宜修闻言,手中的茶碗差些没能放稳,请了章弥来为陵容诊治,还亲自驾临了明瑟居。
凤架刚至汇芳宫门前,便听见铜盆落地的一声巨响。
接着是一句捻酸怒骂:“你这死蹄子,也学着后面那位一惊一乍地吓唬谁呢!”
小宫女接连求饶,并发出痛呼。
“妆扮着柔柔弱弱的样子,浪给谁看!”
宜修面色冷凝,给剪秋了一个眼神吩咐。
她先一步踏入宫门,周福海便高唱“皇后娘娘架到”。
天心阁门口的恬贵人正在打骂下人,那小宫女的捂着耳朵,半面脸颊通红。
见皇后架到,恬贵人霎时一慌,竟双膝跪地,恭敬地磕了个头。
瓷砖寒气逼人,恬贵人浑身发颤。
“不知娘娘架到,臣妾正在管教宫人,惊扰了娘娘。”
宜修冷冷地瞥过她,道:“你既这样无礼粗鄙,如何伺候皇上,在天心阁里好好修心吧。”
恬贵人双膝一软,跪坐在地,恨恨地瞪着明瑟居方向。
小小一个贵人便敢这样放肆,责打宫人,怕是仰慕华妃风范,想着效仿于她。
剪秋跟在宜修身后,没有错过她眼中的一丝不甘与怨愤。
剪秋拉着宝鹃的手,亲切地问询了一番明瑟居与汇芳宫的琐事,宝鹃诚惶诚恐,贴着笑脸一一道来。
“那恬贵人,一直这样张狂?”
提起恬贵人,宝鹃也是满腹委屈。
“恬贵人比我家小主位份要高些,仗着汇芳宫中并无主位,常常抢我家小主的份例,平时更是言语羞辱我家小主……”
她咬咬嘴唇,似在为难,又贴近剪秋,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话。
剪秋面色一变,哼出一句:“凭她也配!”
//
“小主,小主,吃药了!”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我,不断地挣扎着。
烈日当空,自从这片花儿盛开之后,竟未能下过一滴雨。
我的花瓣干枯焦黄,蔫吧地耷拉着头颅。
已经无甚力气直视高空上的太阳,只盯着树下残破的土地。
花生无光年,我记不得这是第几年盛开,近些次睁眼,我的树干被烧焦熏黑了大片。
老树半边残破垂死,而我侥幸地活在它顽强的另一边,勉强地支持着我开花。
连日来的高热酷暑,已经在全国各处引起了巨大的旱灾,连来往的宫娥都神色匆匆,不愿在烈日下多停留。
这棵老树便是在前几日宫殿内的新主人吩咐人倒了一捧香灰,着了火烧了起来。
好在发现得及时,未能波及它处。
灭火的两桶水,倒是给我带来了生机,当日夜里,悄然舒展了身体。
而在殿中休息的皇帝却受了惊吓,半夜被人抬上轿子护送着回了仪元殿。
我窥到了天子如今的模样,他满脸疲态,是由太监抬着出了殿,握着玛瑙珠串的手不停地颤抖,不停地沉沉呼出“呵呵”的声音。
浓烈的药气伴随着衰败与腐朽的气味,传入我的鼻中。
他的发还乌黑,精神身体却如老人一般年迈,常年的酒色掏空了他的身子。
钩玉殿中的妃嫔披散着发,跪送皇帝离开,直到宫门被锁,才慢慢站起身来。
不久之后,宫女太监们簇拥着一身华翠的宫妃来了这殿中,我定睛一瞧,正是甄嬛与冯淑仪冯昭若。
侍卫把守在宫门口,几个太监面目威严站在殿前。
只听殿中一片瓶罐零碎摇落叮铃之声,甄嬛坐在主位,粗壮的婆子将那位宫妃压跪在她面前。
她面容如花,年轻貌美,不过二八年华,一袭红衣烈烈,沉静地跪在殿下。
肃杀的氛围浓烈,那宫妃却依旧平静,笔挺地跪着,一动不动。
一个太监呈上了个银盒子,甄嬛打开瞧了一眼,问道:“你自己说说,这是什么?”
女子嘴缝中挤出一丝讥笑:“这是催-情的香丸,日日与皇上服用,他方才能做个男人。”
“你承认的倒是快!”冯昭若怒声:“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
女子取下头上束发的一只银簪子,乌亮的青丝披散了一肩。
“他是皇上,那又如何?不过也就是个强求他人强求自己的可怜虫罢了!”
她掷出簪子,厉声道:“这皇宫的一切,皇上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他依仗皇帝权威,将我强行囚禁于此还不够吗,为了皇家面子,又杀了我姆妈,那我又为何不能杀了她!”
“不过都是人罢了,脱了衣裳,隔开那层皮肉,都是会死的呀!”她满脸妖异,神情诡谲,说着还不停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满宫的人都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夜风明明火热,我却如凉水浇身,三魂七魄都被她的话语震碎。
“天子可容你放肆……”冯昭若同样震惊,一只手捂住了胸口,不可置信的声音越来越小。
女人不屑地瞥了一眼她:“我杀了天子,天不会塌而杀了我,反而是你们这些人,才能夺走我的命!”
人生来便有各样的身份,但有一样,面对死亡的时候,人人都是一样的。
我浑身发抖,这座华丽的金笼,囚禁住一个一个美丽的灵魂,让她们为了外物而争夺斗争,供那个上天的儿子,风雨轮回,沧桑万年,这世间的天子何其之多,可老天却从未变换……
我心情复杂,震惊地望着殿内,期寄着她再多说些什么,又害怕她吐出更多惊世骇俗的语句,将我吓死。
高坐在殿上的甄嬛缓缓开口,目光凌厉:
“如果没有皇上,你还在坊间杀鱼,他给了你出身与富贵,这番情谊,你竟恩将仇报,简直是万死难咎。”
女子扣了一个头,再起身时已是平静无波的古井:“到了这儿,我便是被人握着即将杀死的鱼罢了,我倒不妨先下手,杀了鱼。”
“阿容多谢皇贵妃的多番照拂,待我死了,便将我的尸身骨灰丢入般若江喂鱼吧!”
她如此年轻,可对生死之事如此通透,不想己身,不计先祖,不念身后。
明明只是江边一个卖鱼女,可却像在佛前修得一身般若(般若bōrě,在佛教中是智慧的意思),临凡渡劫罢了。
我心思凝结在殿上,还未回神,一阵飓风掀过,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我眼前……
一道清脆的震敲之声在我耳边响起,似乎是碗勺碰撞,那股苦涩的药味,再次弥漫在空气之中。
“小主,您张张嘴。”
干涸焦热之中,忽然有水汽送到我的口边。
我下意识地做了张嘴的动作。
好苦……
“啪”,一朵干枯的夹竹桃花瓣摇落在泥土之中。
我失去知觉,只剩下苦涩。
“喝了,喝了,小主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