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急病”如秋来潮浪，呼啸着扑倒我，流水地引着药，一连半个月，我都昏睡在床，几乎不省人事。
秋雨也淅淅沥沥一直下着，明瑟居中因着皇后娘娘恩典，提前领了过冬的物件，才不至于难挡这寒意。
我始终神思恍惚，不断地想着钩玉殿中发生的那场“杀夫”案。
红衣卖鱼女的下场必然惨烈，跪在地上的她还挺直着背，如此气定神闲，敢为天下之不敢违，这份气节与思想，便引得我心尖阵阵颤栗。
宝鹃服侍我喝了药，大碗的热汤药一口气灌下去，身上也发了些汗，黏糊糊地难受，却不敢沐浴，怕再受了寒。
我捡起床边的巾帕子，轻轻地沾沾额头上的汗。
这张帕子是上好的杭绸所制，乃是皇后才能使用的明黄色，上面绣着两只鸳鸯，绕湖嬉戏。
想来是皇后娘娘来探病时不慎丢下的。
这绣法自成一派，精致无比，一只鸳鸯用了金线，另一只平淡些，
我心中一暖，十分感念着她，叠好帕子，塞进枕下。
杭绸柔软，收回手那凝脂玉般的触感还在。
我恍了个神，忽然想到那两只鸳鸯却都是灰褐色的雌鸳鸯，不见一只头顶艳毛身着彩衣的雄鸳鸯。
正疑惑着，云因姑姑忽然进来通传。
“小主，甄婕妤来了。”
我病中不便见客，也怕病气过了旁人，合宫众人总是避着我，我亦有十来日未能见过除了这几个宫女外的人了。
那日睁眼，隐约瞧见了皇后娘娘，她头上簪着一朵牡丹玉簪，是块通体无杂的黄玉，仿若一朵真的金玉交章*花似的。
皇后眉心一片忧虑，关怀地看着我，还轻轻拭去我额头上的细汗。
那方巾帕子，便是在那时候丢下的吧。
“快请甄姐姐进来。”
崔槿汐扶着甄嬛，进了内室来。
香气宜人，驱走屋内的寒凉潮湿。
我身上还盖着厚被子，早早地已经披上了毛坎肩。
甄嬛看见我掀背要下床行礼，忙快步过来按住我。
“咱们姐们之间，你还要这样客气做什么。”
甄嬛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裹着一层寒气，我轻轻地打了个抖。
“姐姐疼惜我，可陵容不能失了规矩。”
这一开口，甄嬛有些吃惊了。
“妹妹你的嗓子……”
我说话时嗓子如被砂纸磨过，嘶哑难听。
“吓着姐姐了，我病了这么久，嗓子肿着，又咳嗽不断，便成这样了。”
我微微低下头，生怕从甄嬛眼中看出怜悯与嫌弃。
我原是因这幅好嗓子而得宠，帮着甄嬛，现下嗓子成了这样，便再无长处了，一时怕她嫌弃。
甄嬛叹了一声，执住了我的手：“妹妹病得这么严重，好生将养调理着，自然会没事的。”
她的手有些冰冷，仅手心一点暖，捂热了我的手。
“希望能治好。”不知为何，我心里却不大愿意治好。
甄嬛摇摇手，崔槿汐走上前来，手中端着托盘里有三四个锦盒。
她拿了一个过来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什，竟是一个毛护手。
“这件白狐皮子是皇上赏的，我见这风毛紧得好，却不多，想着你身子弱，爱手冷，便拿来做了护手。”
皇帝赏赐的珍品，自然是极好的，那狐狸毛极白，不见一根杂毛，每一根都油光水滑，富有光泽。
我忙推辞道：“姐姐能来看陵容便是陵容的福气了，还送这样贵重的东西作甚。”
“近日我忙着哥哥订亲的事情，连你病了都拖到现在才来，我知道你病里苦闷，自然是想找个说话的人，怕你见怪才要好好赔罪，你可得收下。”
闻言，我倒不好再推辞了。
“那我收了，姐姐以后有空可要多来陪陪陵容。”
拿过那个狐狸毛护手，插手进去试。
订亲？我回味她的话。
甄珩要订亲了啊。
窗外秋色已经褪去，我忽然想起去年秋日里，我秀女入选，被客栈老板奇货可居，拦着不让我离开。
甄家大公子替我解围，将我接入甄府。
不知不觉，已然过去了一年多。
却恍若隔世，久到我都忘记了甄公子的样貌。
我问：“姐姐刚刚说甄公子要订亲了？”
甄嬛虚拢着的手微僵，扬起一抹笑道：“是啊，中秋过后，他好福气，皇上亲自下旨赐婚，女方是侍御史薛大人的女儿，年后完婚。”
忽地嗓子一痒，我咳了两声，一会儿才顺过气来：“陵容病得真不是时候，早该恭喜姐姐和大人的。”
甄嬛担忧地抚着我的后背，怪嗔道：“说这些劳什子做什么，瞧你瘦的，穿着坎肩也比我细上一圈，这样的身子骨，如何侍奉皇上，如何诞育皇子啊。”
云因及时端了热茶过来，我少抿一口，压下了喉间的刺痛。
一听见甄嬛说了那句“诞育皇子”，我想起“梦里”那位在汇芳宫难产而死的妃子，还有树下流血而亡的猫……
那股子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我嘴边，我吓得手一抖，连茶水带杯子，一齐摔到了床上。
甄嬛忙起身，叫宫女过来。
宝鹃将倒了茶水的旧被子清出去，云因姑姑周到，给我拿了披风裹住，先叫我坐在一旁的塌上。
我朝甄嬛歉意一笑：“我一时没忍住咳意，手抖连茶都洒了……”
来往的宫女们在云因的指挥下有条不紊，迅速换了新的被褥，还灌了两个汤婆子放进去，暖暖这柜子里新拿出来的冷被窝。
“咦？”甄嬛好奇地盯着云因。
“这位姑姑行事如此稳妥干练，又面生得很，从前不见你宫里有这样一号人物。”
我向她解释道：“这是云因，皇后娘娘怜我病着，宫里没个掌事姑姑，尽是些丫头，怕她们伺候不好我，指派了凤仪宫的云因姑姑来我这儿。”
“皇后娘娘真是贤德恩典。”甄嬛笑道。
云因过来见过甄嬛，床铺也收拾好了，一时无话，她也便离开了。
甄嬛离开后，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宝鹃进来道：“小主可要传膳？今天膳房炖了最滋补的乌骨鸡汤，小主多喝两碗，好好进补进补。”
虽然是在病中，但我位份低，家底也不丰厚，不能开小厨房，只能随着御膳房吃食。
这些伙食多油腻荤腥，与我家乡的菜系不甚相同，没吃几口便觉油腻，再懒动筷，这也算是我病得如此严重的一个因素吧。
我放下甄姐姐送的那个暖手套子下床，刚刚起身披好了衣裳，又回过头来看那个护手。
想起了梦中华贵高坐的她，一时之间不免多思。
甄姐姐送了这样贵重的物件给我，还告诉了我甄珩公子的婚事，我却咳嗽失了体面，还摔了茶碗，她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的？
进宫之前我住在甄府，承蒙他们一家照顾，如今甄家有了喜事，我自然该多表示些祝贺。
“菊清，你去将皇上赏的那坛葡萄贡酒与琉璃杯找出来，再拿几匹绸缎来送到甄姐姐那里去。”
菊清正在给我系身上那件厚褂子的纽子，闻言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可是中秋那日皇上赏的寒部的贡酒？那可是华妃娘娘都没得到的赏赐，小主就这样送出去？”
她刚刚不在殿内侍奉，只知甄嬛送了个护手套子过来。
一提起那酒，我便想起了中秋夜宴那日受到的□□，难免生气。
“就是皇上赏的，才尤为珍贵，不失了对甄姐姐的尊敬，甄府公子就要成亲，我病着还未道贺，你替我送去贺贺她家。”
有了珍贵的美酒，仍觉不足，思索了片刻，我又道：“再添一对银镀金福寿双喜手镯，那对手镯太过贵气，我从未戴过，拿去贺人新婚正好。”
宝鹃盛了一碗鲜鸡汤放在我面前，撇去了油汤，金黄的鸡汤上浮着翠色的小葱与艳红的枸杞，鲜香无比。
我却提不起什么胃口，目送着菊清去取了东西往莹心堂去。
午后趁着阳光正好，暖暖地穿进纱窗，我坐在塌上做刺绣打发时光，不知不觉，绣了一只雌鸳鸯出来。
“近日怎么也听不见恬贵人的吵嚷？”
宝鹃和菊清也坐在桌前，陪我一同做绣活。
往日这样晴好的阳光，恬贵人总会出来转转，故意跑到明瑟居的门口，发些寒酸掐尖的话来。
只是自己病了这半个月，听不见她吵嚷，今日恍然发现。
宝鹃立刻笑露了三颗牙，道：“那日皇后娘娘过来，她在天心阁外大放厥词对小主不敬，娘娘罚她不准出天心阁呢，听说她日日在阁里砸东西，连茶具都凑不成一套了。”
菊清也没忍住，露出了笑意：“她不在，小主才能专心养病呢。”
“听说绿头牌被挂来起来了，最好挂个几个月，看她还那么嚣张不。”宝鹃朝天心阁方向丢了个白眼，可见平时没少受那里的气。
手中的鸳鸯点了水，瞬间活现了几分。
我瞥了一眼两个丫头，道：“这话别让人听了去，不然也叫外人传咱们是和天心阁的人一路样子了。”
恬贵人在汇芳宫中的嚣张程度不亚于华妃在六宫之中，面对我这样一个出身比她低的妃子，更是百般刁难，住在另一侧出身好的方淳意淳常在，她倒是不敢上前去惹是生非。
宝鹃和菊清都应了声，屋外刮起了小风，高大的楸桐巨树枝叶碰撞，沙沙作响。
手帕上的一只雌鸳鸯已经绣好，我身上有些凉，饮了一口茶，发现已经冷了，涩口发苦。
正要叫宝鹃去换茶，门帘子掀了起来，云因领着皇后身边的染冬进来了。
“给小主请安。”
染冬身后的小丫鬟抱着个食盒子，躲懒没行礼。
我放下手中的绣活，端正了身子：“染冬姑姑怎么过来了。”
染冬打开小丫鬟怀里的食盒，香甜的气息立刻弥漫了出来。
“皇后娘娘念着小主日日吃药，必是苦涩，正好在秋日里制的桂花糖好了，吩咐小厨房做了藕粉桂花糖糕和桂花牛乳冻，让奴婢送来给小主。”
两盘点心精致小巧，仅三两口的量，既能做午后清口点心，品了风味，又考虑到了我在病中，口味不佳，不能浪费了娘娘赏赐。
皇后娘娘仁德贤淑，我心中感动不已，一时间竟热泪盈眶。
“劳烦娘娘挂心了，姑姑等我一下，我当向娘娘亲自谢恩才是。”
染冬又恭敬地行了一礼，道：“皇后娘娘知道小主是守礼知恩的，特意吩咐奴婢叫小主养好了身子再去谢恩，近日的请安，小主仍不用去。”
“皇后娘娘恩德，陵容真是感激不尽。”
皇后娘娘，大约是这后宫之中少数几个还挂念着我的人了吧。
我叫云因送了染冬离去，用了点心。
桂花蜜糖又香又甜，连我那药罐子胃，都甜了起来。
皇后的那方明黄色的手帕，又被我拿到了手中赏看，心里愈发感念着她，想要亲自去谢恩。
我摸上这两只相对戏水雌鸳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金玉交章：之前陵容给皇后簪过的黄色牡丹
莹心堂：原著甄嬛住的地方，相当于碎玉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