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喝了四五日的汤药,浑身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
趁着今日暖阳高照,我叫菊清为我梳妆,去皇后娘娘的凤仪宫谢恩。
进了九月,宫中秋景正浓,汇芳宫中种着的两棵银杏树成了璨璨的金黄色,美丽极了。
还未出宫门,我迎面撞上了也要出门的淳常在,她穿着一件粉红的菊纹窄袖襦裙,高挑的发髻上簪着一对小菊,浓浓地秋意。
我瞬间想起了眉庄,她是最爱菊花的女子,去年秋日也是宫中最美艳盛放的菊花,今年便凋零于北风之中,一人幽禁于曾经赐下,昭示荣华的存菊堂。
“好久不见安姐姐了呢,姐姐病好些了吗?”
淳常在向我微微福身,问了声好。
她脸颊圆润可爱,人也真诚,一双大眼扑闪着瞧着我。
我不由地一笑:
“好多了,今日见天色正好,便出来走走。”
淳常在一把搂住我的肩膀,道:“我与莞姐姐约好,一起去御花园赏菊,那菊花又多又好看,莞姐姐还答应要给我做菊花糕吃,安姐姐与我一起去吧。”
淳常在与甄姐姐?
我微微一愣,自己在病中,竟不知她们的关系已经好到了如此程度。
我轻轻脱开淳常在的手,道:“我便不去了,今日能下地出门,必是要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谢恩,御花园风大,我还不能见风呢。”
淳常在闻言,也不多请,在宫门口与我道别,往御花园去了。
我瞧着她活泼的背影,心情颇为复杂,掉头往凤仪宫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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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凤仪宫也摆着不少的菊花,尤其是有几盆新奇的绿菊。
我站在殿外等了片刻,染冬姑姑出来道:“皇上和娘娘请小主进去。”
“皇上也在?”我诧异问道。
染冬点点头:“皇上在凤仪宫用了午膳,这阵在与娘娘商议秋日菊花会之事,小主只管进去便是了。”
“多谢姑姑。”
心里咯噔一下,不愿见到皇帝,却又不得不迈开步子。
凤仪殿中没有熏香,一踏进殿中,只闻见淡淡的菊花清气,十分宜人。
皇上与皇后坐在塌上,桌上供着一瓶开得极好的粉白双色菊。
“臣妾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皇帝扫了一眼我,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喝了一口茶。
皇后面带笑意:“给安美人看座,拿茉莉香片来。”
她随手递了一串葡萄给我:“瞧你气色好多了,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臣妾不日便能大好了。”
我塞了一颗葡萄进嘴中,十分清甜。
沉着眼皮,偷偷地瞄皇上的表情。
皇帝只关心他在乎的:“怎么嗓子还是这么哑?”
我怯怯道:“受了风寒,嗓子好得慢些。”
皇帝放在膝头的手盘了几下那串绿翡佛珠,平声对皇后道:“菊花会的事就按照皇后说得办吧,西南行军,国库紧张,宫中正好节省些开支。”
说罢他便从塌上起身,准备离开了。
我与皇后具起身恭送皇上。
绘春姑姑换上了新茶。
皇后坐到了东边刚皇上坐过的塌上,对我招手道:“你坐这儿。”
我不急着落座,先给皇后行了个大礼。
宜修端坐着呷了一口茶水。
“臣妾病着,多日不能来请安侍奉娘娘,特来请罪。”
“你病着,这点儿小事儿能免则免了,何罪之有。”
她拉住我的手,让我起来。
她语气温柔,双手上并未戴任何护甲,暖意融融。
我心里感动,皇后娘娘是这世间除了母亲外唯一会对我这样好的人了。
“那臣妾更该谢恩了,多谢娘娘照顾,臣妾才能从病中熬过来。”
眼眶中的眼泪不受控制,不过说了三两句话,便连连垂落。
宜修抽了自己的帕子,为我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
“傻丫头,哭什么,你年纪尚轻,又远离家乡,本宫照顾你是应该的。”
“臣妾真是无以为报。”
流泪恐污了脸上的脂粉,我生怕自己出丑,连忙也拿帕子拭泪,躲闪着宜修灼灼的目光。
“你若是真的有心,便常常到凤仪宫来陪伴本宫,长日漫漫,有了你,便不会这般寂寞了。”
宜修拍拍我的手,我忙点头,一口应下她。
“服侍娘娘原是臣妾应该做的,就怕臣妾愚钝,惹了娘娘烦。”
“怎会呢,本宫对你与莞婕妤甚是喜欢。”
提到甄嬛,我起伏的心情蓦然一跌,又不免多想几分。
难道皇后娘娘对我如此之好,是因为甄姐姐吗?
我厌恶自己这样无缘无故地揣度与多思,不知为何,那样完美的甄嬛,不知何时成了我处处参照的对象。
宜修问:“瞧你脸色比脂粉还要白,眼下还发青,可是不能安睡啊?”
我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的“梦”,脸不由地更白了一分。
我讪笑道:“病中梦多,已经接连做了十几日的梦了。”
我喝了一口热茶,抱着茶盏捂手。
“太医可开了安神的方子?”宜修关怀起来。
“开了方子,也吃了药,只是光令人舌头发哭了,该发梦还是会发,有时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不过也无甚大碍,反倒是梦境有趣,填补了白日不能出门的无聊了。”
我时而还会梦到那个与众不同的世界,连着多日,我大概已经弄清了那个世界的关窍。
那是一个在大周朝之后很多年的时代,那个地方是大学,全国各地的人都能来读书,包括男子和女子,男女之间没有大防。
在那里也没有皇帝,如果若形容,便是孔夫子所言的“礼崩乐坏”。
可那里的每个人都很“体面”与“幸福”,在我看来。更有非常多我不敢想象之物,有个神奇的小盒子,竟然可以与千里之外的人通话。
“哦,梦到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宜修歪在方枕上,满眼笑意地看着我。
“梦到个神仙之地儿,那儿的灯也太阳一般,将夜晚也照得如同白昼。”
我捡了些细碎之处说了,若把真实梦境脱出,恐怕都会不可置信。
宜修轻笑一声:“果然是神仙之地。”
我被她的眼神一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梦太真,臣妾醒来总是恍若隔世,以为自己是朵小花儿呢。”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昔日读庄周梦蝶,不觉有物,今日听你一说,倒真能品出些许先人智慧了。”
我喃喃:“不知庄周梦中变为胡蝶,还是胡蝶梦中变为庄周?”
此番梦境,真如现实,确实叫我物我难分。
也许我死后,成了那朵夹竹桃,看遍世事变迁,又或许我本是那朵桃花,宫禁生活才是一桩迷梦?
宜修见我沉思,笑道:“本宫这儿恰好有一本先晋的《南华经》善本,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叫剪秋拿来给你带回去,无事之时翻翻打发时间。”
我一喜:“多谢娘娘,只是臣妾素来蠢笨,不善经文诗书,怕糟蹋了娘娘心意。”
“你若是哪里不懂,尽管来问本宫。”
宜修此时仿佛坐在光中,她博学而温和,高贵却并不自傲,她是我仰望的对象,却主动走下神坛来拉住我的手。
我受宠若惊,一时之间忘了尊卑,对上了她的眸子。
眼波流转之中,宜修抬手,抚了抚我的额发,似春雨拂柳,夏露降荷,道不清的温柔与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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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待我是这般的好,远远超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对一个低位分的妃嫔。
用完晚膳,我翻开了宜修送的那本《南华经》。
齐者,等也。
庄子在数千年前便写下了如此经典名篇。
人与蝴蝶、人与草芥、生与死、贵与贱,相依相存,归根到底都是相同的。
室内夜里灯光昏黄,我赶了宫人们出去,独坐于烛火之下。
看了一会儿,眼睛发涩疼起来。
母亲因点灯绣花熬坏了眼睛,我在这事上较为注重,拿莎帕拭去眼角的酸水,放下了书眺望窗外。
外头黑麻麻的一片,一盏小灯挂在廊下,勉强照见树影摇晃。
皇后娘娘定是将《南华经》品读了多遍,才能脱口而出庄周梦蝶的名句。
她对我如此之好,难道也是认同书中万物等齐的观点吗?
不由地,我的心思已经从书上,转到了她的身上。
我自嘲一笑,将书放好。
我果然不是读书的料子,东想西想,难解经文之意,反而缠出许多怪思来。
躺在床上,我仍在想宜修的一颦一笑。
枕边便是她留下的雌鸳鸯的手帕,被我紧紧地捏在手中。
竟是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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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经拜见了皇后,再称病逃脱晨昏定省便没了道理。
我早早起来,一番梳洗往凤仪宫去。
特意在脸上点了些胭脂,脸色才没那么苍白。
走去凤仪宫又难免吸了些寒凉的晨风,到了殿中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凤仪宫门口三两个嫔妃站在一簇,往我这边看来。
正是欣贵嫔与悫妃,还有现在与欣贵嫔同住的史美人。
欣贵嫔快人快语:“安美人的病终于可算是好了。”
我向她们行礼,只是还咳嗽着,手脚发软,声音也哑。
“多谢娘娘挂心,嫔妾已经好得多了。”
虽然我厌恶这些场面话,可在宫禁之中生活了一年,已经无需多想,便能脱口虚伪客套。
史美人也斜了我一眼:“安美人这一病,皇后娘娘真是心疼得不得了,补品流水似的送到汇芳宫去,还禁了恬贵人的足,让你好好养病呢,真是一曲歌喉值万金啊。”
我抬了抬唇角,笑不出来。
浓郁的香粉味儿与环翠碰撞之声传来。
姿态雍容,华贵万千,不是华妃还能有谁。
诸位妃嫔均向她行礼,正好凤仪殿门开启,宫女搀着她施施然地进殿。
我立在廊下,她扭头瞧见,丢了个轻薄的眼神给我。
“是安美人啊,你既然病好了,什么时候去宓秀宫也给本宫唱首曲子。”
作者有话要说: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节选自《庄子·齐物论》
《南华经》就是《庄子》
史美人,原著里在甄嬛入宫后跟她一起住在棠梨宫,后来搬走的,不怎么得宠鼻子很好看的炮灰,后来得了封号“康”,电视剧的康常在,破产姐妹花之一(就是后宫炮灰之一,笑死,原著里在皇上快病死的时候她也给皇上准备了一顶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