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中,有甘露降临,驱逐了可怕的火海。
我恍恍惚惚,眼前骤然闪过许多画面。
那是无数个日月轮转、辰星变迁,我立在枝头,舒展着自己。
一个姿容貌美的女人住进了院中,她胆小怯弱,只敢在树下偷偷地唱歌、刺绣。
无数人折辱、看低她,她也只能默默忍受。
终于有一日,她得了恩宠,尝到了权力与金钱的滋味,知道了这世间除了忍耐,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真意难觅,虚情有利,即使那条路是一条不归之路,她也不能回头了。
她汲汲营营,攀着高枝,以卑微的身份,在后宫之中取得一席之地,风光无两。
可她的家人、爱人,仍旧不能真正地尊重她,把她视作工具与仇敌。
那个给她荣宠的男人,把她当做宠物,凉薄至极。或者说,无论对待任何女人,他都薄情薄幸,明明是女人悲剧的造成者,却戴着一副假模假样的面具,自诩深情的感动着自己。
她常常坐在院中刺绣,唱歌,后来学了跳舞,望着蓝天,日复一日。
夹竹桃乱红纷飞如雨之时,鹂妃安陵容死于景春殿,年仅二十六岁。
我恍然清明,原来这个女子,就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啊……
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旧看不破。
“我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得……”
我多想告诉她,这一生,是值得的。
不值得的,是那些践踏你的真心,鄙薄你的人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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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睁开双眼,宜修焦急的面孔映入眼帘。
“你醒了?”
她坐在床边,鬓边的一支金簪歪斜,勾乱了头发都未察觉。
“嗯……”
一开口,才察觉嗓子干燎着痛,沙哑得难以发声。
宜修叫人拿水来,又要亲自扶我起身。
我下意识地躲开,她的手滞在空中。
宜修愣了一下,重新坐回床边,叫云因来扶我。
我吞下这碗温水,嗓子才好受些。
宜修叫云因再去倒水。
“你受了暑热,在宓秀宫晕过去了,近日要多喝些水。”
我还未从梦中回神,下意识地想避开宜修。
“甄姐姐怎么样了?”
“莞贵嫔也受了暑热,胎气震动,还见了红,暂时保住了孩子,要好好养一段时间。”
“那就好。”
听到甄嬛的孩子保住了,我心里一松。
随即像打翻了调料罐子,五味杂陈。
宜修察觉到我心思恍惚,淡淡道:“看你醒了,我就放心了,先回宫了,你好好休息。”
“娘娘……”我下意识地想叫住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又顿住了口。
宜修回头。
我想起身,腿上又酸又痛,瞬间又跌回床榻。
宜修回来,按住我要摸腿的手:“别动,你膝盖上了药。”
我抬手,让她低头。
她弯下颈凑近,身上沾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我挑开那簇勾缠的头发,将那根歪斜的金簪扶正。
宜修弯了眉眼,为我整好枕头。
我欲开口说些什么,她却让我噤声。
“你嗓子不舒服,先不要说话了,休息吧。”
我点点头,目送她的身影离开。
月满楼中放了一个冰盆,菊清站在冰盆旁扇风。
冰凉的风拂来,缓解了头的闷痛。
如今的我,不是梦中的我,又是梦中的我。
我终究是贪恋这来之不易的一点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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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身子略微好些,我便叫云因搀着我去棠梨宫探望甄嬛。
我晕倒后,皙华夫人仍旧不依不饶,叫太监拖我进殿,看是真晕还是假晕。
敬妃随即求情,华妃才打算撤了惩罚,只是甄嬛已经站不起来了。
浣碧去请了在宫中侍疾的清河王前来,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甄嬛,经过章太医一番救治,才勉强保住了孩子,只是能保多久好不好说。
清河王又出宫去将此事禀告给皇上皇后,皇上听了忙停下銮驾,匆忙赶回。
甄嬛直到今日寅时才醒来,皇上一直守着,直到上朝。
云因对我说昨日的情形:“昨夜皙华夫人在棠梨宫门口跪着,脱簪请罪,皇上大怒,夺了她的夫人之位与协理六宫之权。”
“还好清河王来得及时,才保住了姐姐的孩子。”我走路还是一瘸一拐,才走了几步,便疲累不堪,便可知甄嬛受的苦。
云因摇摇头,哀默地叹了一口气。
“莞贵嫔昨日见了红,又中了暑气,受了这样的屈辱,皇上连华妃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没舍得重罚,她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如此以来,这孩子能保多久还未可知。”
梦境之中,皇上依旧要用慕容家,慕容世兰还会复宠,哪里会真的罚她。
只是连那胆敢责打嫔妃的周宁海都不惩治,实在是凉薄可恶。
进了棠梨宫,往日清甜的香气消失,只剩下浓郁的苦涩。
甄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崔槿汐说她刚服了药睡下。
我不便打扰,留下了探望的心意,便回去了。
傍晚时分,宜修带着活血化瘀的药膏过来。
“怎么这个时辰才用膳?”
我午后服了安神汤,下午睡得沉,起来又毫无胃口,只叫宝鹃拿了一碗牛乳靠在床上喝。
“实在是没有胃口。”
中暑以来胃口极差,每天还要喝那苦苦的倒胃口的药。
对梦境中那个可以吃一个小药丸治病的世界向往又多了几分。
“给你带了些药来,到床上去,我给你抹抹。”
我撩起裙子,露出了跪得红肿的膝盖。
掀开珐琅盒子,透明的脂膏散发出浓浓的药味儿。
宜修挖了一大块,轻柔地覆在我的膝盖上。
她看着我的膝盖皱眉:
“她也真是胆大包天,纵使有协理六宫之权,怎敢这样惩罚妃嫔。”
华妃打死夏冬春之事仍历历在目,我也只能苦笑。
清凉的药膏化开,吸走了绵密的痛意。
“还好伤得不重,若是留下了病根儿可怎么好。”
她抹完了药去净手,环视一眼四周,只见菊清在打扇,屋里没有放冰盆,有些闷热。
“不是叫内务府不许短你的冰么,怎么不用?”
入夏以来,我从月满楼的二楼搬到了一楼背阴透气的小屋中,只是仍避免不了暑气。
“我用冰本就不合规矩,不想招人口舌。”
其实是想到那日华妃所说的我与皇后亲近,她在后宫中生存已是艰难,若有人在我这儿抓住了她的把柄,叫我如何能安心。
我是不愿她沾染那些污秽的恶意揣度。
宜修冷哼一声:“是皇上许的,谁又敢说些什么?你用的冰也是从华妃份例里扣的,她罚诸位妃子暴晒于烈日之下,也合该常常这酷热的折磨。”
“是娘娘向皇上提的?”我早上听云因说起时,并未听到有这样的惩罚。
“嗯。”宜修叫人去取冰来。
“我向皇上说,不罚难以平息后宫怨怒,皇上又不舍得重罚她,我便让她今年的冰份分给后宫那些没有这项份例的,你与沈容华受了苦,自然要多些。”
“华妃娘娘素来不耐热,宫中又爱焚香,若是少了冰,这个夏天真是不会舒坦。”
我又想起华妃宫中熏的香,多嘴地问了一句:“华妃宫里熏得是什么香?我在其他姐姐宫里都不曾闻过。”
宫中的各类熏香都是由内务府的专人调配好,按照小主的等级位份分配的。
少有的懂香的小主会将现成的香换成各式香料,自己按照心意去调配。
“是欢宜香,皇上特意命人调制的,后宫之中唯有她一人在用。”
这本是一件显示她恩宠之事,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宜修问:“你可闻出来那香里有什么香料了?”
“这香极为特殊,我大概闻出一些,有苏合香、甘松香、煎香、青藿香、白檀……丁子……剩下的我也闻不出了。”
宜修握住我的手,叹了口气,开口:“你说的这些都有,其余的有些外国进贡的香饵,还有一味香料,你可能不会用,因而闻不出。”
“什么?”我竟有些预感。
“是麝香。”
我眉头一跳,忽然想起那日甄嬛有孕,宜修曾说华妃再不会有孩子的话。
“这……”
“是皇上授意的。”
我诧异得说不出话。
皇上对华妃的情意合宫皆知,这么多年盛宠不断,他竟会……
宜修的脸上有几分愧意:“你可知华妃刚入宫没多久,曾有过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了五个月,太医说是个男孩。”
“可当时太后刚刚设计诛杀了摄政王,皇上皇位不稳,若是让华妃生下那个皇子,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定会扶持那个孩子为帝,所以才出此下策。”
朝堂内的局势我懂得不多,但也知道皇上依仗汝南王与慕容将军征战,这二人权势极大。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皇上叫我调制了那碗药,叫端妃亲自送去。端妃原也是将门之女,小时便入宫,说得好听是太后养女,难听则是拿做人质。此事之后,端妃被华妃整整灌了一壶红花,再难生育了。”
“华妃固然可恨,却也可怜,看不穿皇上只是通过她利用她的母族,只以为皇上满心满意地爱着她。端妃更可怜,好好的将门之女,病骨支离,齐家满门忠烈,也生生断送了。”
宜修看到一个小虫飞到了那碗喝了一半的牛乳之上。
沾湿了翅膀,努力挣脱却被粘稠的牛乳拖入其中,难以自救。
万般皆是劫,片刻不由人。
我如鲠在喉,刚刚喝进口中的牛乳泛起腥气,恶心极了。
宜修抬起一只手,烛火下这双保养得宜的手指上带着的宝石护甲闪闪发光。
“我这双手,平日里用来捻动佛珠,可我知道,这上面沾过多少血,多少后宫之中的污秽。”
我垂下头,怔然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恍惚开口:
“我只是难受,男人们争权夺利,却要女人尝这样的恶果。”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我”的梦境是变成一朵夹竹桃看到前世安陵容在这个宫殿里发生的事情,也就是知道了部分前世发生的事情,陵容在殿内的遭遇,但是不是代入陵容视角去体验和感知的,很多宫斗风波并未知晓和亲自参与(开了上帝视角,但又没完全开)
原著里甄嬛小产晕了三天(?)但也没写世兰跪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