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闻这个消息后急得坐立难安,往棠梨宫赶去。
眉姐姐也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撑伞的丫鬟甚至跟不上她的脚步,整个人暴露在细雨之中。
“怎么样,嬛儿怎么样?”
想起那欢宜香中的麝香,我苦涩地摇头:“甄姐姐,怕是不好了……”
眉庄愤然地攥紧拳头:“华妃!”
连续不断有别的妃嫔过来,我忙将眉庄拉到一边。
剪秋出来传话,说莞贵嫔不好,皇后娘娘吩咐诸位娘娘小主不必打扰,各自回宫去。
眉庄不肯离开,要往宫门里去。
“姑姑,我只瞧她一眼,您便让我进去吧。”
她朝殿内张望着,看不见任何,只是宫人脚步匆匆,开门都是小心翼翼,往日里繁华温馨的宫殿肃杀无比。
剪秋忙拦住她:“沈小主,皇后娘娘知道您与贵嫔娘娘交好,必然无比担心,只是如今贵嫔娘娘需要的是清净蓄力与太医,里面有皇后娘娘照应,请您放心。”
眉庄急得踱步,不由地高声:“叫我如何能放心的下啊……”
其余的妃嫔见剪秋如此说,都懂了如今的情形,或看好戏,或是惋惜,三三两两逐渐离开了棠梨宫前,只剩下我与眉庄。
殿门忽然打开,皇帝一脸忧容地走了出来。
看见我与眉庄还站在雨中,却不想搭理,径直走了。
眉庄还想多求几句,也只能愤恨地垂下头去。
殿内传来隐隐的哭声,眉庄咬牙叹道:
“我原以为,他只是对我无情,没想到……他怎能如此对待嬛儿?”
又是几声闷雷炸过,雨眼看要越下越大了。
“眉姐姐,要不咱们先回宫中去,甄姐姐也不会想看到你淋了雨生病,必然会愧疚的。”
我未好的膝盖从骨头深处隐隐钻痛,眉庄的半面衣裳已经湿透了,想来膝盖只会更疼。
眉庄摇头: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儿陪着嬛儿。”
剪秋去回禀了皇后,皇后叫我与眉庄到偏殿饮绿轩去坐着,别淋坏了身子。
雨声轰鸣,却掩盖不住殿内传来凄厉的痛呼之声。
宫女们一盆接一盆的热水端进,端出来的都是血水。
梦境之中的画面真实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梦,不过是每一个怀孕女子身上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眉庄已然落泪,对华妃的恨意到达顶峰。
“她害我一个还不够,还要如此害嬛儿,她也是怀过身孕的人,怎能如此心狠可恨……”
我抓住眉庄的手,她水葱似的指甲被生生折断在手心,几道血痕赫然。
“早知今日还要多受一苦,还不如那日在她宫中没了孩子,好叫皇上直接杀了那毒妇!”
华妃陷害眉庄假孕,多次折辱我们,如今又直接导致甄嬛流产,我们焉能不恨。
“眉姐姐。”我抻出一个苦笑,“皇上是不会再动华妃的,我们只能依靠自己。”
宜修说得对,在后宫之中,争斗是不得不的。
不会自保的,会没了性命,若要过得好,便要主动去争抢,维护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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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的一天过完,第二日晨起请安,我与宜修都恹恹无神。
她要去棠梨宫探望莞贵嫔,我顺便跟着她一同前去。
闲话了几句,我们皆陷入沉默。
行至棠梨宫门口,宜修忽然开口:
“若是莞贵嫔问起你欢宜香之事,你便直言告诉她。”
说罢,她先行一步,迈进宫门。
我还来不及问为何,只闻殿中一声脆响。
“皇上可在里面?”
宜修问殿外守着的小允子。
小允子称是。
殿内隐约传来甄嬛与皇上的争执之声。
宜修目光闪烁,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将这些东西收下吧,本宫便不进去了。”
从棠梨宫中出来,只觉往日晴朗的碧空沉沉压顶,令人喘不过气来。
路边几个小太监抱着几棵花树,恰好撞上我们,我定眼一瞧,竟是夹竹桃,忍不住开口提醒。
“这夹竹桃有毒,你们搬的时候要掩住口鼻才好。”
“多谢安小主。”
这夹竹桃正是盛放的时候,娇艳无比,却被砍了枝子,等待着被丢弃的命运。
宜修问道:“这是哪儿的夹竹桃?是谁叫你们砍去的?”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是悫妃娘娘宫中的,娘娘说恐伤了大皇子殿下,便叫奴才们都砍去,全都换成好活茁壮的树苗子。”
知了原委,宜修也别无他话,叫他们离开了。
我却心疼这样好的桃枝被丢掉,问道:“这些树种到别的地方可还能活?”
“兴许是可以的,奴才们挖这花根时是极小心的。”
我看向宜修,她轻轻点了头,对花房的太监道:
“那便种到照华宫的净池旁吧,那里多是些绿树,很少有能开花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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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失去了孩子,悲痛难以自抑,整日伤心落泪。
最初的时候,皇上还日日去看她,而她一蹶不振、以泪洗面,两两相见不过是彼此伤怀,困苦难排。
时间久了,便也不再去了。
我还是绣完了那幅百子图,送去宝华殿叫烧了,算是我对那未出世的孩子一点儿祝祷,愿他早日再度托生到甄嬛腹中。
夏日深深,处处蝉鸣,棠梨宫中寂静地只剩下蝉鸣之声。
“怎么不叫人将这知了粘了,吵着姐姐了。”
小允子轻声道:“是小主不让的,粘了也算是杀生。”
我叹了一口气,又问:“甄姐姐还是不肯下床,出莹心殿半步吗?”
这半个月来,宜修允了甄嬛不必请安,以调理身子为主。
她处理六宫事宜繁忙,加上太后病着,更是自顾不暇。
“是,小主她伤心。”
棠梨宫中任何有关孩子的吉祥样式都被收了起来,廊檐下原本挂着婴戏图的灯笼,也撤去了,又不好挂红色,索性什么也不挂。
进了寝殿,甄嬛靠坐在床上,手中团着一个孩提肚兜,默然落泪,连我进来的脚步声都未听见。
我向她请安,她才回神。
“你来了。”她无力地拭去脸上的泪水,勉强地打起精神。
短短几日不见,她脸上的圆润全然消失,腰身脊背也平了。
我大骇:“姐姐怎么瘦成这样了?”
一旁上茶的流朱心疼甄嬛,一双杏眼中里含着水,道:“我家小主不思饮食,每日只喝些黄汤,如何能不瘦。”
她也是急火攻心,什么话都往外说:“安小主可要好好劝劝我家小主。”
“姐姐怎能如此不珍爱自己的身子,皇上见了,可要心疼坏了。”
“他大抵也是不会见我了。”甄嬛喃喃,她抚上了颈间那三道猫抓过的伤疤,眼中瞬间蓄泪。
甄嬛从前心怀高远,怎会说出这般丧气之话,可见这次小产,着实伤透了她的心。
“姐姐……”我哀叹一声,若是我最爱的人袒护伤害我至深的人,也必会如此消沉绝望。
“你这样自伤自苦,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啊。”
甄嬛揩去脸上泪水,只是这泪揩也揩不尽。
“我如今的境遇,如何能和从前相比呢?”
经此一遭,她百般的争强好胜的心,也化作了灰尘,随那个孩子一起去了般。
“我如今只恨,那日我为何要如此好胜,不肯向华妃低头,或许……”
怨天尤人无用,她已开始气恼自己,锤起自己的腿来。
我忙拉住甄嬛的手:“姐姐可千万不要这样想,当日你若低头,华妃也不会饶恕你,她存了坏心,只会更嚣张辱人。”
甄嬛掩面,发出低低的抽吸,脊背微弯,不停颤抖着。
“陵容知道姐姐伤心,只要姐姐养好身子,和皇上恩爱如初,必然还会再有孩子的。”
“再有孩子?”甄嬛哽咽,“那我如今,又算什么呢?”
孩子当然可以再有,可她没了的那个孩子,她的伤心悲痛,又该怎么算呢?
“你来劝我,你说你知道我的伤心,你又未曾失去过孩子,怎会知道我是悲痛欲绝?!”
她郁气难解,悲痛万分,难免心态失衡,乱发脾气了。
甄嬛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抱歉,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如今我实在是吃不下也睡不着。”
“陵容不会放在心上的。”
“多谢你,如今棠梨宫门庭冷落,也只有你与眉姐姐,还愿意踏入。”
说着,她要从床上下来,与我一同坐在桌前。
“请你过来,是有事相求。”
“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
锦汐捧了盒子过来,还未打开,我已闻到了欢宜香那股浓郁独特的香气。
我故作不知,可脸色有些僵了。
甄嬛已经知道了,小产未必只是因为她在华妃宫中跪了一个半时辰,中了暑热。
“请你帮我看看,这香是由什么香料制成的。”
我指甲挑了一点点香料出来,闭目轻嗅,片刻之后,说了些许香料名称。
只是想到麝香,便有些迟疑。
甄嬛忙问:“还有什么?”
宜修交待过我,要将麝香一事告诉甄嬛。
她有几分坐山观虎斗之态,我也理解。
只是这样,未免对甄嬛太过……
“还有一味……是麝香。”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宜修。
甄嬛目光空廖,霎时间仿若失了魂灵,淌下两行无声的清泪。
“原来……原来如此。”
华妃荣宠却多年不孕,原来关窍在此。
她不能不怨恨皇上,愈发凄楚悲伤起来。
我轻声唤她:“姐姐。”
“你不要……”她强忍着悲痛,嘱咐我道:“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点头,目光中更多了些怜悯。
她伤心至此,还不忘帮皇上保守秘密。
甄嬛抑郁难消,一时半刻难走出来。
我又陪了她一会儿,眼瞧着天上的云厚了起来,不敢多留,告辞离开了。
地边起了闷闷的风,吹在人身上湿热难耐。
我浅浅叹气,虽然知晓甄嬛不是一味沉溺于悲痛畏葸不前的人,可她这幅光景,终究令人心疼。
失子之痛,对于母亲最是悲痛,恨不得以身相抵。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毓庆门。
皇后的宫殿恢弘,可里面住的人,却也是伤心失意的母亲。
我迈进毓庆门,往宜修的昭阳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