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慈爱地看着襁褓中的小孩,对皇上道:“二皇子很是康健呢。”
皇帝兴致恹恹,随便看了一眼,就不再关注了。
诸位妃嫔们见皇上这幅不喜的模样,也失了兴趣,不往小皇子身边凑。
唯有甄嬛与敬妃,站在摇篮前细声逗弄那孩子。
张采女昨日生产辛苦,眼下除却一个太医照拂,身边再无他人,宜修又给她拨了两个宫女和一个嬷嬷,才勉强周转得过来。
“张采女为大周诞育皇子有功,不知皇上要如何嘉奖她呢?”
皇上蹙眉,随口道:“赏个娘子位份吧,其余的皇后你来安排。”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华妃伴驾,与他一同走了。
甄嬛看看眼前的小皇子,又望向皇上与华妃的背影,表情怅然。
宜修叹了口气,道:“张娘子出身卑微,恐怕是不能抚育二皇子了。”
依照宫规,只有一宫之主,也就是正三品贵嫔位份及以上的妃子,才能亲自抚育子女,如若母亲位份不足,便要交由皇子所照看,母子分离,除皇帝特许以外。
张芹儿显然出身不够,皇帝也不喜二皇子。
甄嬛与敬妃的神色皆是一动,只是未说什么,仍旧逗弄着孩子。
小孩精力差,才这样一会儿,便打了哈欠,闭眼欲睡了。
宜修叫乳母把他抱走去喂奶哄睡,才想起询问两句张娘子的身体。
“张娘子母体强健,只是有些肝气不舒,加之产后出血颇多,需得好好调理。”照顾张芹儿的徐太医跪在地上回话。
甄嬛听了,眉头微凝。
她小产后郁郁寡欢,太医亦说是肝气不舒。
张娘子,她因何不舒呢?
其实这也不难猜测,她出身卑微,又骤然得子,皇帝不喜,六宫怨怼,心情哪里会好呢。
甄嬛那几分对皇帝的怨,又重新被勾了出来。
接连几日,对待皇帝都是淡淡的。
倒是叫华妃和乔采女二人领了风骚,一时之间奢宠无度。
这倒是清闲了我与宜修。
我日常来光风霁月殿侍奉宜修,甚至连晚上,也宿在这儿不愿离开。
晚上卸了妆,我取了细梳篦来给宜修篦发,她乌发油亮,我打开桂花头油,盈盈的香气飘出。
我坐在宜修的身后,慢慢地为她篦发。
一梳到尾,篦齿上缠了几根头发,其中一根竟从发根起染上了白。
我揪掉落发,痴痴地捧在手中。
宜修在铜镜中看到我的呆样,轻笑道:“三十的人了,生了白发,也是正常。”
我默然点头,心中怅然,欲团了落发,丢到篓子里去。
宜修却转身,把住我的手。
头皮骤然一疼,我“嘶”了一声。
我的两根细发落到宜修手中。
她将我们二人的头发并在一起,挽成一个结。
“吾既剪云鬟,侬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结发为夫妻。
我眼眶发酸,就要落泪。
我没能遇见十九岁的宜修,但三十岁的宜修,会爱十九岁的安陵容。
我捡过腰间的香囊,欲扯开系绳。
谁知这竟是缝死的串珠系绳,我心急,加大手上的力气,粉色的水晶珠子溅了一地。
我倒出香囊中的香包,小心翼翼地捧到宜修面前。
“放到我的香囊里,就是我的了,不许收回。”
宜修嫣然浅笑,将这缕结发放入这个破散的香囊中。
“是你的了。”
我把香囊握在手中,默默许下心愿。
愿为长青草,日日盼君好。
宜修擦掉我眼眶边的湿润,谁知我愈发难以自抑,呜呜流下泪来。
“好了好了,怎么还哭了?”
我不知如何对待这份沉重的誓言,捧在手心,僵了身子不敢动。
她一把抽过我手中的香囊,起身欲走。
我一惊,也起来追她。
宜修跑到床边,将香囊塞到枕下。
她坐在床边,捏我腰间的软肉。
我瞬间难耐,笑了出来,腰上酥软,连腿也没劲了。
她顺势拉过我的手,将我拉到床上。
四目相视,多少浓情蜜意,默默地化开在见方天地之间。
一个轻吻,落在我鬓边的乌发上。
“可惜你我的身份,不能真的截下一段长发,纪此良夜。”
我将宜修的手放在我的心脏处。
那里怦然乱跳,每一次,都是在为眼前人而震颤。
我吻上她柔软的唇,吃了一口香甜的鲜花汁子。
“人生短暂,陵容只求朝暮。”
红烛泣蜡,帐中婉转。
正是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
宫中人对华妃的恩宠司空见惯,亦不敢多言,只是她身边的乔采女,一心护主,说话捻酸带刺,嫔妃们都积了满腹的牢骚怨气,无处发泄。
甚至此女还公开挑衅了甄嬛,惹得她不快了几日。
不必时时伴驾,甄嬛多出来的时间多是到皇后的光风霁月殿去看小皇子。
二皇子暂时养在偏殿里,弥月之际,皇上竟也未开口要如何操办。
宜修便自作主张,请了妃嫔们小坐一厅。
剃头师父许久未给幼子剃头,但仍说着一口吉祥话,将诸位妃嫔们都哄得乐不可支。
宜修笑着抓了一把金锞子赏她。
张娘子这时抱着二皇子出来,小小的孩子一个月间改头换面,脸颊上长了肥嘟嘟的软肉,圆眼清澈,小手不停地在空中扬着。
张娘子将小皇子抱到宜修面前,剪秋递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孩提的长命锁、项圈、手镯等物,件件都镶嵌了红蓝绿宝石,精致华贵无比。
她亲手拿起长命锁,戴到小皇子颈上。
“这是本宫请相国寺的圆通大师开过光的长命锁,愿佛祖保佑阿满,长命富贵。”
张娘子跪下谢恩,诸妃又纷纷为小皇子送上礼物。
其中以莞贵嫔与敬妃的最为贵重用心,莞贵嫔送了一个触手温润羊脂玉柄的拨浪鼓,小巧可爱,羊皮鼓面上画着栩栩如生的哪吒闹海图,眼下正捉着在逗小皇子。
敬妃则是拿了个亲手做的虎头布娃娃,逗得小皇子咯咯直笑。
吉时到了,剃头匠给小皇子剃下胎发,在脑后留了一撮“撑根发”。
剃下来的胎毛用红布包着,绘春拿来熟鸡蛋,叫张娘子在他的头顶滚动数下,除去胎气。
“这孩子可真乖,这样一套礼仪下来,竟然连一声都不哭。”敬妃乐呵呵地摸了摸小皇子的脸。
小皇子竟顺势捉住她的手指,就要往自己的嘴里塞,又是惹人笑了一通。
张娘子产后失调,又不擅长这些场合,这样一会儿已是体力不支,面色发白,强行挤出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宜修体谅她,道:“张娘子身子不适,便回去歇息吧,等会儿的酒宴便不必参加了。”
她将孩子给了乳母,颇为不舍地摸了摸小皇子光光的头顶,行礼退下了。
这场弥月宴也未大办,在行宫中也不讲太多祖宗规矩,便设了几桌筵席,摆在光风霁月殿后的小花园中。
酒过三巡,敬妃怀中的小皇子先犯了困,叫乳母抱去哄睡。
悫妃频频打量,掩饰不住眸中的担忧。
“敬妃真是喜欢小孩子,抱了半天也不嫌累,连口酒都没顾得上吃呢。”欣贵嫔坐在她身边,快人快语地笑道。
敬妃饮了一盅酒,回道:“宫中许久未有孩子了,我瞧着小皇子可爱,忍不住想亲近呢。”
华妃摇着扇子,闻言嗤笑一声:“你瞧着可爱?皇上可不觉得他可爱,都未亲手抱过一次呢。”
宜修温声道:“二皇子是皇上的子嗣,自然是可爱无比,华妃勿要妄自揣度圣心,失了分寸。”
华妃沾沾嘴唇,慵懒地走到宜修面前行了个礼,道:“臣妾等会儿还要去侍奉皇上,先行告退了。”
华妃去了,乔采女自然也跟着走了。
欣贵嫔看不惯她,翻了个白眼,气道:“主子娘娘都未告退,眼下就急着伺候人去了。”
宜修再度提酒,算是将华妃起的话头压过去了。
饮尽杯酒后,宜修笑莹莹开口:“二皇子满月,是件喜事,望诸位姐妹承接福气,修养纳德,日后也多多为皇家开枝散叶。”
众妃应声,甄嬛神色颇为哀然,敬妃落寞,其她无宠的小主有口无心,也摆出一份欢喜模样。
宜修又道:“张氏有功于社稷,只是她出身与位份都不够荣宠,不足以养护皇子。本宫与皇上、太后商议,觉得敬妃温婉淑德,最适宜抚养皇子,便想将二皇子交予敬妃抚育。”
她对着敬妃问:“敬妃,你可愿意?”
敬妃痴痴愣愣,似被这句话砸晕,未回过神来。
她身边的欣贵嫔手中的扇子一却,点点她的胳膊,捂着嘴笑道:“瞧你,可是高兴傻了?”
敬妃慌忙起身,袖子带倒了酒盅,染了一身的酒香。
“多谢皇上、皇后娘娘圣恩,臣妾必定会将二皇子视若己出,好好疼爱。”
其实养育二皇子这件事本是个费力不讨好甚至招来厌恶的事情。
皇上不喜二皇子众人都看在眼里,皇后身份贵重,也是不便下场的。原本以为这孩子就要丢到皇子所去了,没想到太后与皇后竟让无子无宠但得皇帝敬重的敬妃来抚养二皇子。
此言一出,后宫中绝不乏看戏嘲笑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唐代女诗人晁采的《子夜歌》,原诗为:“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2)出自苏武《留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