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抓起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连声说:“我没有,我没有。”
她颓然叹息,道:“你知道的,我是庶女,我母亲又不得宠,每日的心愿便是盼着父亲过来,吃许多苦药,希望能生个儿子。我自小在姐姐的光环下长大,我与你相同,都想要一份属于爱。姐姐她那样优秀美丽,我注定是她的陪衬,姐姐却对我极好,是我这辈子最珍惜的情感之一。”
“可我,注定是得不到这份情的,她从来,从来都只是把我当成妹妹,而我,也只能把她当成我的姐姐,只有这样,我们才是一辈子最亲近的人。”
烛光闪烁,宜修想起她们姐妹挑灯同住的场景,柔则会捧一卷诗书读,她会为了宜修向女先生讨买一本医术、香经。她们一同品诗、制香,十三四岁的日子,多么的悠闲快活。
“姐姐在我入宫之前,已与威烈将军的长子订亲,她对那人一见钟情,说他是自由的鹰,日后她们会在草原上奔马,乘着烈风,一同赏大漠的圆日。可是这样的人,偏偏要被困于这四方天地之中,做这金笼里的囚鸟。”
宜修眼中有浓烈的恨与悲凉,一把挥翻了烛台,蜡烛洒下一捧炽烈的油,滚落在地,熄灭了。
“男人都一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得不到姐姐的心,想尽办法对她好,与她吟诗和曲、赏花饮酒,终于姐姐有了身孕,他高兴坏了,他知道绑住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他们的孩子。”
“可是姐姐却一天比一天不高兴,她的难过我都看在眼中,我甚至看不到姐姐一个真心的笑脸了。”宜修回想起那段日子,仍然觉得痛苦不堪。
她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痛不欲生,她自然知道,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姐姐怀了身孕,一旦生下这个孩子,她也会为了保护这个她不爱的人的孩子孩子一步一步地妥协,被这座皇宫异化,成为一个争斗的怪物,痛苦不堪。
宜修忽然露出了一个阴冷又疯狂的笑,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上,道:“这么多年了,这个秘密一直藏在我的心里,我自责懊悔又痛苦。”
我打了个冷颤,一股不好的预感直冲头脑,我下意识地开口:“不要说。”
秘密一旦揭开,后患无穷。
“你知道了,若觉得我狠毒,便去告发我吧,若是连你也这么怨我恨我,我还不如早点死去,省得在这里苦撑,毫无乐趣。”
我用力地想要抽出手来,可她却死命地按住我。
我三分失落,三分恼怒,又有四分悲切地说:“你明知道我根本不会那么做,你知道,你知道我对你的情谊……”
她忽然平静了下来,说:
“是我害死了姐姐。”
我错愕地不敢呼吸。
“我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掉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给她喝寒性的杏仁茶,蒸芭蕉。”她凄然一笑,失了浑身的气力,别过头去。
“可是她全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却不肯怪我,仍然吃下那些东西,自愿求死。”
“我根本没想过让她死啊。”宜修哽咽着哭成了泪人,“她死了,她宁愿死了,也不肯留在我的身边,留在这座金笼子里,我与她,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只能是仇人了,我又怎么敢,企图寻找一个替身来暖自己,侮辱她呢。”
窗外的寒风在啸叫,我得到了答案,或许不是最差的那个,却如此的惊心动魄,催人心肝。
她在我眼前,再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不过是爱而不得,又被困在懊悔中的可怜人。
也许宜修从来没有骗过我,她也只是想寻求一个同样的人,获得一份爱,或许她在听我唱歌时会回想到纯元皇后,也或许正是因为这副嗓子,她才会对我另眼相看。
是是非非,真心假情,都被这日复一日的时光打磨得朦胧,我们都在这金笼之中,有限地扑腾,寻求着内心的一份慰藉。
我擦干脸上冰凉的泪水,推开门,迈进寒风之中。
笼中的烛泪流干,宜修紧了紧衣衫,恍然察觉自己已然枯坐良久,通体寒凉。
*
乾元十六年的冬,在数场寂静的雪中度过。
窗外的木兰树打了无数花苞,我坐在窗前,又忍不住想到往年春日,与宜修在树下饮酒赏花。
红色的祈福带仍然鲜亮,那场景历历在目,可如今的心境,却是不同了。
“小主,喝药吧。”
白露端了药过来,我沉沉饮下。
瞧见那托盘上竟又有了摆好的酒酿梅子,择了一颗塞进口中,问:
“哪里来的梅子?咱们宫里的份例,不都吃完了?”
“是奴婢又问内务府要了些。”白露低着头回答。
我缓缓放下筷子,酒的清苦与梅子的酸涩一同化进了我心底。
这东西又不是宫里妃嫔喜欢吃的,我又是个不得宠的,哪里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又要了些,就有了,定是那人……
“小主再多用两颗吧,压压药的苦味儿。”
“嗯,放这就行,你下去吧。”
除了皇后宫里还有,她也知道我喜欢吃,谁还会特意把她的份例分出来给我呢。
我把这几颗酒酿梅子都吃光了,酸得舌尖发苦。
饮了两杯茶水,才发觉今日的茶是茉莉香片,我素日爱喝的茶,每每去凤仪宫,如若没有新得来的好茶,宜修便叫人给我泡这茉莉香片来喝。
我放下茶杯,长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她的病,有没有好透。
早晨请安时远远一看,也只能瞧见她覆粉盛装,强撑着精神,内里究竟如何千疮百孔,谁人都不知晓。
菊清和宝鹊两个小丫头坐在廊下打璎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也没注意我掀了帘子出来。
“你这个结还真好看,像是我平时都没见过的花样呢。”菊清凑到宝鹊身边看。
宝鹊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一对螺髻,鬓边簪着一朵春日里盛开的桃花,也丝毫不显得艳俗。
“这是我老家常打的一种平安结,等我编好了想送给小主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莞贵嫔被封了宫,皇后娘娘和咱们小主接连病倒,都开春了也没好透,那日听染冬姑姑说,皇后娘娘头风发作,疼了好几个日夜,吃药也不管用……”
“砰——”
我手中的帘子失了支撑,打到墙上,惊了两个丫鬟一跳。
“皇后娘娘头风如此严重,怎么不听有侍疾的消息?可曾请太医看过了?”
宝鹊被我慌张的模样传染了似的,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一句整话,倒叫我更急了。
“算了算了,你去叫云因过来。”
我坐立难安,不顾春寒料峭,在廊子里来回踱步。
云因踩着小碎步赶来,见我这幅模样,对菊清说道:“你没看小主没穿披风,她病着还未好,怎么能这样久出来了呢。”
我原本只是想站在外面透几口气,散散我浓稠不可解的思念与忧愁,谁知道一出来便听见了这样的消息,真是急煞人也。
她挑开帘子让我进屋,我再急也只能进去了。
屁股都来不及坐下,我便问:
“你快说,皇后娘娘究竟怎么了?”
云因回道:“具体的奴婢也不知,只知道皇后娘娘自那夜之后得了场大风寒,惹得旧疾复发,常常痛得难以安眠,几位姑姑轮流值夜,不敢有丝毫歇息放松。”
“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日日难眠吗?”
“小主,您若是关心皇后娘娘,何不自己去看看她呢?凤仪宫的门,可从来没对您关上啊。”
“可是……”
窗外鸟雀欢唱,我犹豫了。
焚香的炉子中点着我自己配置的安神香,曾经想着宜修喜爱梅花,便试了多种配方,将梅花的冷香留住,可不曾想过,她喜爱的不是梅花,而是喜爱梅花的那个人。
我包了些简单的安神香香饵,递给云因:“把这个送到凤仪宫去,也算是我作为嫔妃的一点儿心意了。”
云因不再多言,奉命离去。
塌上放着我给甄嬛腹中的孩子绣的肚兜,眼下也是无心再做。
我与宜修的亲近,是后宫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她遭皇后“陷害”,身陷囹圄,自然对皇后一党恨到了极点,也不可能要我的东西了吧。
入宫四年多,这一年的春日格外绵长了起来。
我拿了一本书,靠在塌上读,读着读着竟然睡着了,直到白露过来叫我。
“小主,小主。”
手中的书瞬间掉落在膝头,我迷蒙地挣开眼问:“什么事?”
“皇后娘娘头风发作,叫各宫小主过去侍疾呢。”
我瞬间从塌上坐起来,身上盖着的毯子滑落,凉风窜进衣裳里,我又迟疑了。
“真的?各宫小主都去?”
“是,刚刚小路子来请,说连端妃娘娘都要过去,除了还在禁足的莞贵嫔,其余小主都要轮流过去侍疾。”
“知道了。”我立刻就要下榻穿鞋。
白露道:“奴婢给小主梳妆打扮一下吧。”
我动作一顿,说:“把那件浅紫色的木兰花镶边的衣裳找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