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是一宫主位，册封礼不必祭祀宗庙，也无金册金宝，领旨谢恩并聆听皇后教诲便好。

我谢了帝后，便早早回宫去了。

今日家里恰好来了家书，我一回宫，送信的小太监便来了，我赏了他些许银子，打发走了之后才打开信。

父亲的那些老话说多，我也懒得看了，心里甚至不起丝毫波澜。最后一张是萧姨娘叫人写的，说她的儿子今年过年时订了亲，准备年后上京赶考。

我之前寄钱回家，叫她请大夫帮忙医治母亲的眼睛，她说，母亲的眼睛用了药，虽然仍然是坏着，却不再日日迎风流泪了。

信里还提及父亲又娶了一房妾室，那女子才十六岁，碍于父亲的身份权势，被强行娶来，闹得满县笑话。

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便敢如此欺凌百姓。

我心里愈发厌恶这个男人，耻辱着体内流着他的血。

我回信给萧姨娘，叫她安抚那位姑娘和她的家人，莫要叫人磋磨她。再叫她也狐假虎威，敲打敲打那不成器的混账安比槐。

让他做这个官，总是令人担心不安，他为官不仁，总有一天酿成大祸，届时我亦会受他牵连，成罪臣之女。

若是有法子，叫他当不成这个官便好了。

过了午后，我这心底总有些惴惴不安地，午睡时怎么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还惹得菊清挑帘子进来问询：“小主怎么了？”

“我没事儿，只是有些睡不着。”

睡不着时总忍不住想家里那些破事，更惹人心烦。

她笑着捡了两颗炭丢进火炉中，说：“小主是不是高兴得睡不着觉？”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拉好被子，又说：“点上些安神香吧。”

菊清拿了香点上，不知不觉之中，我睡了过去。

待一觉睡醒，却发现天色昏沉，时辰已经晚了。

“菊清，菊清。”

我喊了两声，菊清进来，神色不安的。

“小主可是要起来？”

她忘记关门，一把掀开帘子，冷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寒颤，连忙又钻进被窝里去。

“怎么了你，连门都忘了关了。”

菊清回去关门，走过来低声说：“小主，今日下午莞贵嫔行册封礼时，误穿了纯元皇后的故衣，皇上震怒，让贵嫔禁足棠梨宫思过了。”

“什么？”

我大为吃惊，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眼前一黑，跌坐在床上。

“小主……”菊清连忙扶住我。

我忙问：“皇上震怒，那皇后呢？她可为莞贵嫔求情了？”

“皇后娘娘也劝不得皇上，连带着被申斥了。内务府的姜忠敏总管直接被打死了。”菊清心有余悸。

我知道纯元皇后的旧物部分在宜修那儿保管，其余在皇上那里，甄嬛怎会无缘无故地穿错了纯元皇后的故衣呢？

“你快替我洗漱，我要去凤仪宫一趟。”

我随意换了件衣裳，梳上头发，急匆匆地往凤仪宫走。

凤仪宫大门紧闭，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说：“皇后娘娘不见任何人。”

还是云因说了几句，请染冬出来，才放我进去。

“娘娘不在寝殿，在偏殿礼佛呢。”染冬道。

堂上一尊金佛端肃，半垂着眼皮，慈悲地看着世人。

宜修挽着发，不着任何簪饰，一身素服跪在佛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拜佛，不敢打扰，只能站在门口等着。

她听见门响，又拜了拜，上了三炷香，才转过身来看我。

我张口欲言，她摇了摇头，说：“如果是为莞贵嫔求情的话，就不必说了，本宫也无可奈何。”

宜修从佛堂出来，抬手抚上了我的领口，手指缠动，系上一颗扣子。

“怎么衣裳都没穿好便出来了，冷不冷？”

我心如焚炭，哪里还顾得上检查仪容。

“我不冷，娘娘……”

宫女挑起昭阳殿的帘子，拉开了门。

宜修进了殿，摆手叫所有的宫人都退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急火燎，连披风都没解下。

她坐到塌上，我看到了小几上摆着一件精致翟凤衣裙。

“这便是纯元皇后的故衣？纯元皇后的衣裳一直是您保管着，甄姐姐怎么会误穿？”我其实已经猜到，这个局是宜修故意设下的，只是不愿相信，不愿去触碰到令我害怕的真相。

“是，这件衣裳，是我进宫后，姐姐第一次来看我时穿的。”她唇角勾起一丝笑，饱含着复杂的嘲讽与哀恸。

“那日姐姐进宫来看我，谁知傍晚下起了大雪，她便留在了宫里暂住一晚。第二日雪尽晴空，姐姐听闻宫中有一处梅园红梅开得极好，我们便一同去赏梅，谁知路中我的手炉没有扣紧，撒了水出来，要回去更衣，她便先去倚梅园去。”

宜修陷入了回忆之中，轻抚着面前的那件衣裳。

“她在倚梅园中遇见了皇上，穿的正是这件衣裳。皇上对她一见钟情，不顾太后反对，要娶她做皇后。”

她的眼中有泪光闪过，往日点滴皆成冷雪，冰封留美，触之生寒发痛。

“我又喜又悲，喜的是姐姐又可以陪着我了，悲的是姐姐也要入这座污秽的皇宫了。”她哀婉地瞟了我一眼，“你知道的，这皇宫里的是是非非、权力争夺，一不小心是会死人的。姐姐心思良善，免不了受欺负遭暗害，皇上虽然喜爱姐姐，但他终究是皇上，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更不可能时时护着她。”

“我教她立下权威，省得再遭受那些女人的轻视，她虽然不愿，但还是罚跪了苗氏，谁知道那女人有了身孕却不自知，叫姐姐怪罪自己生了场大病，从此之后再不肯多管。我知道，她那样聪明的女子，哪里是不会，分明是不想，她根本不屑于与这些女人争个高低，也不稀得那份她不愿要的宠爱。最后，她也抛去了我，离开了。”

纯元皇后之事向来是宫中禁忌，只有云因略知一二，也不敢多说。

宜修这哪里是忌惮妒忌纯元皇后抢了她的丈夫，得了她的皇后之位，分明是……

我心里哀痛，往日的伤口终于被挑破了假意长好的伤疤，流出脓来。

“那你为何，为何要用这件衣裳，陷害甄嬛？”

宜修冷冷地看着那件衣裳，道：“你可知甄嬛为何得宠？她貌美、有才情，可宫中从不缺这样的女人。”

甄嬛的得宠，令六宫都为之侧目，连华妃都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对待这样一个女子，因而对甄嬛大恨，视她为心腹大患。

我摇头。

宜修苦笑了一声，说：“因为她与姐姐，样貌有五分的相似，性情亦有五分相似，加上她一片痴心，这已经足够令皇上为之心动宠爱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切的一切，顿然开悟。

可是甄嬛的脾气秉性，又怎可甘心为人替身？从前失子，她因皇上不肯严惩华妃而敢与皇上赌气，如今知道了自己为人替身，必然会伤心欲绝，悲痛万分。

“你好奇我为何用这故衣陷害她，我自然可以告诉你。”宜修露出几分癫狂，说道：“你说皇上叫她‘莞莞’，我就知道，他定是把姐姐和莞贵嫔混为一谈了，他对这个女人动了几分真情，甚至想让她替代姐姐。这世间可以有做姐姐替身的人，但怎么可以有替代姐姐的人呢！”

她越说越激动，钳住我的手声嘶力竭。

“是他强行要娶姐姐入宫，是他将姐姐置于这四方天地郁郁难欢，是她让姐姐痛失所爱，姐姐因为他的孩子死去，他的爱怎么可以分给别人？那个人还会取代她，那姐姐又算什么？”

宜修落下泪来，执拗地眼神令人发寒。

“你知道吗？一个人真正的死去，是被世人忘怀的那一刻。我这么做，就是要提醒他，甄嬛永远是甄嬛，朱柔则永远是朱柔则，她们不可能是一个人，也不会是一个人，我更不会让他忘记姐姐，让姐姐彻底死去。”

我听得窒息，身子又寒又冷，腿弯发软，跌倒在地。

原来皇后的纯善与贤良，都是她一直以来示人的伪装。

那些人从不入她的眼，她也不必付出真心向她们展示真正的自己。

纯元皇后生产而死，这宫中亦难有足月生产康健的孩子，她……

我不敢在多想，眼泪止不住地哗哗外流。

我仰头望着她紧绷的面容，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面目如此陌生。

她的雍容美丽，偶然露出的孤寂失意，皆是因为那个曾经死去的皇后，她的姐姐。

我苦笑一声，张口问道：

“所以，我也是纯元皇后的替身，对吗？”

我终究还是问了这个问题，我其实早有察觉，却总想着活人难敌死人，但活人却真切地爱着。

那日听到她说给我教习的嬷嬷是纯元皇后的故师，我尚心存侥幸。

可是宜修对纯元的感情如此浓烈，我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她对我的紧张与在意，我们的爱欲与浓情，又算什么呢？

宜修一怔，脸上闪过几分慌乱。

我了然在心，却忍不住泪水沾湿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