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夏暑消退,可秋老虎仍旧势头凶猛,众妃早晨还是早半个时辰去给皇后请安,免得太阳高高照起,晒黑了娇嫩的皮肤。
宜修见人都齐了,抬抬手,站在一旁的周宁海从偏门出去。
她理了理袖子,说道:“诸位姐妹离家入宫,身边没有亲人,难免害怕,平时有个头昏脑热的,少不了要请太医诊治,有个信任的太医自然是好的。原也只当这些太医是经过层层考校选上来的,必然没有那歪肠子坏心眼,可不想还真有这样的蛀虫,利用主子的信任作奸犯科。”
此话一出,不少妃嫔满面疑惑,不解其中之意,交头接耳地询问起来。
江福海这时进来,手下的小太监压着一位身穿医使官服之人上堂。
福嫔快眼疾嘴,指着他道:“这不是钱医使?”
祺嫔脸色不好,皱着眉头问:“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钱医使可犯了什么错?”
和她相熟的人皆知道,钱医使近日主要照料地便是她,想起刚刚那段话,坐立难安起来。
“这位钱医使医术不精,出钱贿赂考官,才叫他考上医使之职。他做了医使之后仍不思进取,好好精进医术,反而欺上瞒下,私谋钱财利益,更是哄骗妃嫔,赚取打赏。本宫将他绑来凤仪宫,就是要在合宫上下罚他重打五十大板,再丢入狱中依刑审判,让后宫之中那些心有不轨之人瞧着是什么下场。拉下去!”
屋外传来木板子沉沉的敲击声,钱医使吱哇乱叫,大喊着知错求饶。
祺嫔脸色铁青,一向与她不合的福嫔讥笑道:“祺嫔姐姐近日来总是叫钱医使来为你诊脉,可得了不少好处吧?”
祺嫔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谁知他是此等小人,实在可恨。”
宜修看向祺嫔,关怀地口吻道:“本宫看了出诊策,钱医使诊断地最多的也就是祺嫔了,祺嫔,你身子若有不适,也该找找其他太医来共同诊治。”
祺嫔双眉微蹙,行礼道:“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晓得了。”
“嗯,本宫等会儿叫文院判去给你瞧瞧。”随即又嗔怪道:“你若是有什么病,也不该给皇上侍寝了,以免过了病气给皇上。”
祺嫔脸色更难看了,杏眼含水,怯怯道:“臣妾只是有些梦魇的旧疾,不碍事儿的。”
她身旁的欣贵嫔“咯咯”一笑,甩了甩手中的帕子道:“你可别做了那曹孟德,梦中好杀人,既然梦魇,就更不该侍奉皇上了,若是发作起来,伤了皇上可怎么好?”
欣贵嫔说话尖酸又辛辣,讽得祺嫔咬紧嘴唇不敢反驳,眉心紧得可以夹死一只虫子,众妃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宜修也弯了嘴角,抿了口茶水才说:“好了,诸位姐妹以后注意便是了,谁也不想太医院会出这种事儿,本宫已经叫院判彻查了,大家都散了吧,再过会儿日头升起来便热了。”
诸妃福身行礼告退,宜修又道:“端妃、敬妃留一下吧,本宫有事与你们相商。”
*
文太医为棋嫔诊脉,发现她并没有喜脉,也查验了之前的方子和药渣,只是那钱医使偷偷换了一两味药,又让她吃了推迟月信的药。
手段不怎么高超,甚至于当初华妃诬陷沈眉庄假孕之事类似。
祺嫔信任他是有自己父亲提点,必然忠心,打赏了不少银两,眼下都成了笑话。
敬事房扯掉了祺嫔的绿头牌,叫她好好修养。
此事虽小,却也叫皇上过问了两句。
“祺嫔和钱医使之事,是谁告予你知的?”
皇后哪里来的那等闲散功夫,管一个小小医使之事。
“回皇上的话,是臣妾近来要查给那几位妹妹的药有没有落实好,却不想查到他们以次充好,投机倒把,其中以那钱医使为首,贪墨最多,才以他做个靶子,以儆效尤。”
皇上听得皱眉,却也晓得这是司空见惯不可禁绝之事,只是恰好撞到皇后查探。
宜修趁热打铁,又问:“那皇上,给那几位妹妹的药,可否要停了?”
皇上眉头紧锁,沉吟片刻道:“祺嫔不必停,甄家倒了,倒是管家势大起来,她本是个张狂可爱的性子,风波未平之时还是不要再起波澜。”
“是。臣妾知道了。”
*
八月十五的宫宴设在太液池的湖心亭中,舞乐歌声已然奏响。
剪秋扶着宜修上船,画舫随波摇荡,一汪月影投入池中,泛起金波。
“今日是月圆人团圆的节日了,你叫人给莞贵嫔送两盒月饼去,免得她一人寂寞。”
剪秋点头:“还是娘娘思虑周全。”
“什么思虑周全,不过是身份使然。只是八月十五赐月饼,不知道她会想到什么呢。”宜修笑笑,湖上凉风吹拂,枯荷残影,一时之间倒有几分寒凉。
我也坐上了船,前面有艘装修精美的画舫,定是皇后的船。
我坐在船头,隔着波荡的水,期待着看她一眼。
月影仿佛传递了我的想法,宜修挑开珠帘,露出了华美的脸庞。
我向她甩了甩手绢,她露出会心一笑,也轻轻摇动手中的绢子。
正是我上次绣的那个金丝鸳鸯的手帕。
今日这场宫宴,除了各宫嫔妃,还有几位皇上的兄弟,再就是舞阳大公主的女儿晋康翁主和她的女儿也入宫赴宴了。
宜修特意为二人准备了位置,就在皇后座下,眼下晋康翁主入席,那位胡小姐却还没到。
诸位妃嫔和晋康翁主共向皇后请安,宜修独虚扶她起身,也算是一种恩典。
“蕴蓉顽皮,倒是来迟了,还望皇后娘娘勿怪。”
宜修满面笑意:“怎会,胡妹妹年幼可爱,皇宫大些,别叫她迷了路才好,本宫派个人去找找她吧。”
话音刚落,便有嫔妃小声说道:“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只见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靠近,明黄色的身影出现,身后竟站了一道桃色的身影。
内侍扶着他上岸,他又转身去拉身边的人。
众人才看清,船上的女子身着茜粉色的云锦织金的宫装,头戴一套八宝鎏金的牡丹头面,华美无比,柔媚娇俏。
众人给皇上行罢礼,晋康翁主嗔道:“蕴蓉,还不快给皇后娘娘和诸位小主行礼。”
原来这就是舞阳公主的外孙女,泰州布政司使之女胡蕴蓉。
胡蕴蓉甜甜一笑,福下身去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宜修笑吟吟道:“这就是翁主的女儿啊,可真是亭亭玉立,这套头面精致华贵,倒是缺了一条搭配的项圈,剪秋,回头把本宫的那条并蒂花开的金项圈拿来给胡小姐吧。”
胡蕴蓉自小集娇宠于一身,得了这样的赏赐也不欣喜,只有力地谢过宜修。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呢,快入席吧。”
“呀!”忽闻晋康翁主惊呼一声,“蕴蓉你的手!”
胡蕴蓉的双颊浮出红晕两团,娇怯地瞥了一眼皇上。
皇上大笑两声,揶揄有趣地说:“蕴蓉表妹快将手里的玉拿出来,让大家瞧瞧。”
胡蕴蓉微微展袖,露出一双芊芊玉手,她右手展开,一块精致的玉璧出现,上面竟篆刻着“万世永昌”四字。
“蕴蓉表妹的右手自幼不能张开,朕刚刚遇见蕴蓉在亭中赏菊,便想一试,没想到竟打开了她的手掌,露出这块玉来。”
皇上喜不自胜,胡蕴蓉微微低头,时不时递上来情意缠绵的眼神。
宜修先端起酒杯,恭贺道:“‘万世永昌’?这岂不是天降祥瑞,认可皇上,降福我大周。”
皇上笑着喝了酒,显然十分受用宜修这话:“蕴蓉才是有福之人。”
诸人见状也纷纷恭贺皇上与胡蕴蓉。
我与眉庄相视一笑,她眼角露出讥讽。我们自然不信什么娘胎里带来的玉璧,自小右手不展,见着皇上才露了出来,不过是个争奇斗艳的手段,皇上还真信了,真是可笑。
有这样的皇帝,大周的国运恐怕不会延长,反而会缩短吧。
这场宫宴倒也算其乐融融,皇上与宜修、翁主和胡蕴蓉说着闲话,提到了沛国公府的尤静娴,就难免要让清河王再表态了。
“六弟,这尤小姐痴心不改,你也未娶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只见清河王的席上酒杯歪倒着,他已醉倒在席间。
他身边的平阳王玄汾推了推玄清的肩膀,喊他道:“六哥,六哥醒醒,皇上问话呢。”
玄清片刻才抬起头来,眼饧耳热,迷迷蒙蒙地说:“怎么了?”
“皇上要将尤小姐许配给六哥呢。”
平阳王道,众人皆笑。
清河王踉跄着站起身向皇上告罪,却不回娶亲之事。
皇上也不在意,笑了两声。
“臣弟醉了,想先去醒醒酒。”
皇上点点头,应允了。
这样的酒席颇没意思,连桌上的酒比起往年来都浅薄了三分。
月光澄澈,我索性也称醉了离席告退,反正也无人在意我一个小小嫔妃。
小船划过平静的湖面,忽闻笛声如泣如诉,悠长婉转。
小船靠了岸边,菊清扶着我慢慢走,那笛声倒越来越清晰了。
“也不知是何人在吹笛子,笛声倒有些凄凉哀恸呢。”
随意走着,一座破旧的戏台出现在我眼前,一人持着一杆紫笛而立,眺望着天边的月亮。
正是刚刚醉酒离席的清河王玄清。
而这里,正对着的是甄嬛所住的棠梨宫。
我远远驻足,停留了一会儿,正欲走时,棠梨宫中传出琴音。
清河王又吹起了笛子,与那琴声相和。
甄嬛的琴乃是皇上所赐先帝舒妃的爱物“长相思”,而玄清的笛子,则是那把“长相守”。
我放快了离开的脚步,脑中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