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封建。”我嘀咕。
姨婆往我脑袋上招呼了一巴掌。
我心有不甘道:“出轨就是出轨,哪那么多借口。”
“这就对小林感同身受了?”姨婆凑近,揶揄我。
“要不是他爸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他也犯不着跟他爸老死不相往来。”
“一个巴掌还拍不响呢。”姨婆反驳,“你怎么就知道他爸就一定有错?而不是小林自己钻死胡同了。”
也有点歪理,我噎了一下,没顺着这话往下说。
夜里十点多,北风哀号,进来了一个男人买烟。
结完账,姨婆领着男人出门后,娴熟地把卷帘门一拽。
哗啦一声,卷帘门降了一半。
室内暖黄的灯光撒了一小半截在地上。
“这么早关门?”男人刚出门,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根,吞云吐雾起来。
“还早呢?大商场这个点都歇业了!”
合上卷帘门,姨婆又关了外头的灯,推搡着我进屋睡觉。
“我不困……”
“不困也去床上呆着去。”姨婆瞪了我一眼,“哪儿养成的毛病,大晚上精气神这么旺盛。”
我白天补了两个小时的觉,这会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上了床也毫无睡意,坐在炕上后背靠着墙,用平板看电影。
影片里主角蜷缩在沙发一角,端着高脚杯,轻抿了一口葡萄酒。
银白的月光倾泻在杯中,闪烁得如同碎钻。
红酒的浅紫色挂壁浪漫而高级。
我心里像被小兽挠一般,实在抑制不住。
“姨婆,店里有干红葡萄酒么?给我来一瓶。”
“葡萄干泡酒?”姨婆扯着嗓子吆喝,“能好喝么?”
我:“……”
“早点睡!别成天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卖铺已经熄了灯,姨婆吼完,就在黑灯瞎火里摸来摸去,弄得咯吱咯吱响,我问她,她也不说,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不睡么?!”我又问。
“林奶奶约我今晚搓麻将,不用等我了。”说罢,姨婆在屋内换了双精致的皮鞋,从后门处绕出去。
我让姨婆晚上注意安全,她走得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的忠告。
我凑到窗边,望着姨婆的远去的背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细小的雪花,细雪在水泥小路上铺了层薄薄的白纱。
姨婆举着手电筒,渐行渐远。
她手里紧攥着的白色塑料袋在黑夜里格外扎眼。
那是?
我的脸贴着窗,恨不得从玻璃里钻出去。
我可以确定,那就是白天我在衣柜二层看到的白色塑料袋。
我思索片刻,合上平板,给林清雾发了个微信。
【我:问你个事。】
对方很快反复。
【寸头:?】
【我:你奶奶是不是约我姨婆今晚打牌?】
我刚打算点发送,忽然意识到这么问有点突兀。
万一老太太打牌这事林清雾不知情,我这么一问显得我是跟他通风报信,让他逮人似的。
于是,我略带转圜。
【我:你奶奶呢?】
【寸头:怎么了?】
【寸头:她刚睡下,你找她有事?】
【我:哦……没事。明天再说。】
我合上了手机。
姨婆骗我。
她大晚上背着我出门,不是去林奶奶家打牌,那她提着白色塑料袋是去哪儿?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眼见为实。
我从行李箱里抽出长款羽绒服,往身上一裹,打开手机闪光灯,沿着姨婆的路线跟踪过去。
沙洲冬季的夜晚,直逼零下二十多度。
没走几分钟,寒气就已经从脚底往四肢百骸蔓延了,我哆嗦着抱紧身体。
姨婆在分叉路口处左右望了望,最终把塑料袋放在一棵老槐树下。
手电别在枝丫上后,她便半蹲着在地上捡干柴。
姨婆把柴火堆在一起,从白色塑料袋里,把物件一一取出。
线香、蜡烛、黄草纸和冥币。
“臭小子,偷偷摸摸的,要看就过来!”
不知道姨婆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我也不躲,就正大光明走过去,蹲在一旁看她烧纸。
冥币外面包了信封,上面写着——贤妻张美英,略备冥财一包,故夫张泉鸣魂下受用,关津渡口,勿得阻挡,公元二〇二四年二月二十五日火焚。
姨姥爷叫张冥泉,我第一次知道。
“今天是你姨姥爷的生日,给他烧点钱。活着的时候,太苦太穷了,死了在地底下手头能宽裕点。”姨婆把叠在一起的黄草纸扯成一张一张的,往火上放。
晚风一吹,燃了一半的纸卷在半空中,燎得干干净净。
我也学着姨婆的样,给姨姥爷烧黄草纸。
“你姨姥爷去世那会儿,你读小学,忘了是几年级了。那时候你都不敢靠近,说你胆小,怕鬼。一晃,十多年了。”
“你还记着呢?我都不记得了。”我眼睛有些发酸,“给姨姥爷烧纸,你干嘛瞒着我?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有小秘密呢。”
姨婆笑了一声:“就没打算瞒你。烧纸又不是什么大事,每年都烧。”
“姨婆……”
“嗯?”
“你想我姨姥爷么?”
姨婆望着我,某一刻,出了神:“起初想,现在……也没什么好想的,反正以后都见得着。”
我眼眶里的泪不争气地滚下来,我生怕姨婆发现,赶紧侧过头,把眼泪抹了:“你别这么说,好好的干嘛说这种话啊。”
“看破喽……”姨婆烧完手里的纸,不禁感慨,“老太太么,每天过得都是倒计时,多活一天都是挣的。打打牌、喝喝酒、抽抽烟、经营经营我的小卖铺,挣得少就少吃点,日子过得,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也算……凑合?”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说。
姨婆笑着骂我:“小竹子你这张嘴啊,真是遗传了我妹,吐不出什么好话来,一听就让人窝火!”
“姨婆……”
“诶!”
“姨婆!”
“诶!”
“姨婆……”
“说话!”
“你再等等我好不好。”我靠着姨婆的肩膀,望着地上烧的纸钱慢慢熄灭。
“等你什么?”
姨婆添了柴,让纸钱燃烧更充分。
“别老得这么快,慢一点,再慢一点。”
“好!”姨婆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