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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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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苦夏,京城的大太阳一日胜过一日,晚间戌时都还有斜阳残霞未尽。

悦朋店里,七八个小二穿忙在闹闹嚷嚷大堂里,手上托着臂上担着尽是些酱肉、毛豆,好悬足尖点地,将将把菜送到。

“小毛哥好功夫!”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从楼上下来,看着小二忙不迭的样子,不禁揶揄。

“老明你且住!今儿没空搭理你。”小二嚷着,话落在后头人已又奔后厨去了。

“老明”悠悠然接着下楼,堂灯亮处一看,却只是个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眉宇间自有傲气,但极瘦削,凹陷的两颊让人觉察其身姿挺拔多是靠精韧的骨头撑着。

到了前厅,他也不往堂上走,从被帘子虚掩的侧门出来,径直朝后院去了。

在后门数着数,猜测西边宛若游丝的紫霞多久消弭殆尽,还没琢磨清楚就听见北面胡同来者匆匆,扭脸的功夫一顶小轿已经停在跟前。

轿夫恭敬地伺候里头主子下轿,轿旁做公子打扮的人已经先上前来,笑着问道:“明珠,伍兄呢?不下来透透气吗?”

明珠也笑,“东亭可知,天热哪敌得过人闹腾。今儿这沐休日,大堂比那滚水还沸,三教九流一窝窝的,没个尽头!伍兄在屋里半天书翻不过一页,要不是与你有约,人已经跃马奔十八潭去了。”

“那是什么地方?你该给伍兄这位南人指条道儿,去承德才舒坦。”刚下轿的少年已经听见了二人言语,摇着玉骨折扇凑进话来。

“那哪儿是咱能去的地,”明珠对着少年拜了个礼,接着说:“索少爷您世家富贵、朝中显赫,自然上受恩典可去承德消暑。不过倒也是了,还没等旬休,当朝老爷们便都跟着过去,才落得店里大堂落不了脚,包间却空得回声。”

索少爷眸色一沉,旁边的魏东亭时刻注意着他的举动,这时便局促着想打岔开去。

明珠所说百官竞相追随的,是鳌拜鳌中堂,先帝亲封的辅政王,当今第一大能臣。少帝即位六年不得临朝,好不容易亲政了,却仍旧全权仰仗中堂英明。今夏酷暑,但按历得等年中旬休,鳌中堂体恤众臣,代皇上颁了旨意提前准往承德避暑。

中堂在哪,朝廷就在哪。百官人仰马翻,好歹带上要紧的公文,赶到承德上奏听令。至于其他京城子民,鳌中堂日理万机,无暇顾及。

一切工事照旧不说,为了满足承德陡增的供给,马跑断了腿,人累中了暑,下工时间一日晚过一日,临到子时悦朋店还有差夫讨碗酒喝。

但明珠不知道的是,和百姓一样还在四九城里苦熬的还有当今皇上。虽被鳌拜强发了旨意,但皇上以遵宗敬祖、恪勉功课等等理由,拒绝被鳌拜架着前往行宫。许是实在难以忍受酷暑,鳌拜最终先行前往承德,令帝师济世谨遵圣意,多加教导。皇上有时课毕,竟已皓月当空。

而这位少年天子,就正站在明珠面前。所谓索少爷不过是暗度陈仓的打算,魏东亭因其母干系禁中拔擢,实是秘为心腹。能得他全心守候的,除了玄烨更有何人?

魏东亭终是没想到打岔法子,只得跟在明珠、玄烨身后,从后院进了悦朋店。到了大堂,果然如明珠所说,人声鼎沸不绝。魏东亭闪身上前小心护在玄烨外侧,目光梭巡几遍,倒是无甚可疑的人物。

绕上两层楼阶,天字一号正是前番话间伍公子所在之处。

伍次友为今日之约囿于房中忍受搅扰,胡乱拿了书卷,楼下的热闹却亳不罢休。刚读到“高亦显矣”,一声高过一声的划拳又闯进耳中,再定神竟然把“万物祖矣”错乱接上[1]。他深吸一口气,从榻上起身走到屏风后的茶案旁,举盏便饮。

头采绿杨春的回甘安抚了远离故乡的士子,伍次友垂眸看着在嫩绿茶汤中打转的小小茶叶,缓缓叹了气。

伍次友,表字责善,前明六出状元之望族,世家福泽深重。此番他进京应试以为不过探囊取物,哪知道这满人的跋扈,临了竟又将春闱取消,道是皇帝不朝不开恩科。

冲龄践祚自古有之,难道因此天下不治?伍次友匪夷所思,聚会京中文人想要问问明白,却发现这些人,要不整日唉声叹气作靡靡之词,要不花言巧语弄些市井文章。

“世兄任上竟无要闻可谈?”又一次被邀在楚馆夜宴,伍次友厌烦极了再作轻浮词句,被拉着又要飞花伴酒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问道。

对面人喝得面色酡红,听到这话眯眼盯着他,半晌大笑起来:“任,任上?我都忘了我还是个官呢!”

一手拿起酒杯,一手拉过娇娘,凑近女子道:“这位可是,大状元,我请他陪你喝酒,如何?”

女子低头一笑:“京城五六年没见过金榜开道了,他是哪科状元?”

“问得好!哈哈问得好!”,在油灯前反着光的剃发脑袋摇晃起来,“责善,你不知哪科高中,我不知哪处为官,这京城和咱们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伍次友气得拂袖而去,回到悦朋店就要收拾包袱。书童左右劝不得,连忙去找悦朋店老板伍云帆。

对着外人,都说云帆老板是伍次友的远房表弟,实际上他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伍云帆的亲爹是伍次友的纨绔小叔,不知道在哪厮混留了种,等孩子并着家传玉佩放在门口,气得伍家大爷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婚约未履先当上爹了,这是万万不能传出去的家丑。反正伍次友记事起,就有这么个小尾巴跟在身边,说是死了娘的远房弟弟,两个孩子不过差了两岁,见天儿的凑在一起。

直到十七岁那年,伍次友因为没中解元生闷气,把自己反锁在藏书阁里,所有贺他中举的人一概不见。一个夜色深沉的晚上,伍次友听见有人重重地翻窗进来。

“哥,是我。”伍云帆气没喘匀,箭步冲到伍次友面前道:“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伍次友满心茫然。

“不知道。”伍云帆勉强匀了气,连珠炮似地说:“下午来的消息,小叔没了,死得不能见人,爷爷只让收尸回来别的不准多嘴。听到消息我就知道,我得赶紧准备,哪知道婶娘动作这么快,先是给我送毒点心,我闻着不对刚想走又被丫鬟拿巾子想勒死我。”

伍次友目瞪口呆,磕磕巴巴地问:“婶娘平素是不喜欢你.......但这,这”

“哥,这家里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我此去全看造化,能安顿了便传信与你。若没有音讯,你只当从没有过我这个弟弟。”伍云帆说着就要走,伍次友脑中虽一团乱麻,却本能地拉住了他,说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不管婶娘干什么,我都是你哥,我这就去和爷爷说...”

伍云帆深深地看着他,从袖中拿出一物,“哥,你能明白吗?”

伍次友一看,这不就是自己的玉佩!本来父亲要在冠礼将这家传宝贝予他,因着中举提前行了授礼。

“伍云帆!你什么时候拿的!”伍次友放开云帆,跑到多宝阁前取下盒子,却看到玉佩安然无恙。

“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娘唯一留给我的,哥你还不明白吗?”伍云帆不待伍次友回答,已经翻身上了窗棂,“哥,你要功成名就,就像你说的,终济沧海。”

身影一闪,伍次友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看清那夜十五岁少年的面庞。回想起来都是婶娘要回娘家闹得鸡犬不宁,小叔的玉佩失窃阖府翻了个底朝天,停灵出殡像是一场闹剧,吵吵嚷嚷的就过去了。

但如云帆所言,家里只当他从未存在似的。爷爷好像骂过婶娘蛇蝎妇人,婶娘便闹得更凶,说她就是会杀人的毒妇,快快放她离开。

直到最后死在伍家,这个毒妇始终从未走出那扇她豆蔻时坐着红轿进来的朱门。

家里的事向来是轮不到伍次友操心的,他只管好好读书,到了年纪便走马上京,在京郊茶肆思忖将要照面的繁华。席间客人三两闲坐,伍次友这个左仆右童的清俊公子显得有些突兀,引得周遭好奇打量。

邻座的是个花甲老者,自斟自饮看了一会儿,提了酒壶凑过来。

“公子从哪儿来啊?端得好气度。”说着就要给伍次友倒上一杯。

伍次友连忙抬手阻了,“谢谢老先生好意,在下白日不饮。”吩咐仆人给老者设座,又将些和软点心挪过去,老者连连谢过,颇有些感慨:“好后生啊!你是南方来的吧?这般客气,许久不见了。”

伍次友点头称是,与老者攀谈少顷,聊到自己还不知进京择何处落脚,老者一抚须,说道:“要说豪奢,京中确有好些去处,东台西阁也难比出个高下。”

“但我看您雍容才气,怕是也不稀罕那些。去个雅阁庭趣儿的地方,反倒别有兴味。”

“老先生,您看悦朋店如何呢?”一个略有些低沉男声兀地插进话来,伍次友抬头一看,却霎时愣怔了。

不知何时走来靠着座边的男子,身量比着五年前高上不少,模样也长变得清毅俊朗。但看着伍次友的神态太过熟悉,唇边还只微微上扬,全心的喜悦已从柔和了的眼神里满溢而出。

“云帆。”伍次友说不出别的话,伍云帆望着他,再次问老者:“老先生,您觉得悦朋店可堪这位公子一榻吗?”

“论规模品格,自然是上佳,更妙在这悦朋店并不专事权贵,络绎往来,也能应在‘趣’上。就是到了节假休日,怕会过于热闹...”

“老先生果然慧眼,”伍云帆打断了老者,略一拜谢,对一众伍家仆从道:“看来这悦朋店确是上佳选择,也别耽误了,这就整顿前去吧。”

伍次友的书童司柳是认得伍云帆的,其他差使多是为了上京全伍家里选拔而来,对于过往故事一知半解,一时摸不着头脑。

伍云帆见状暗自哂笑,让司柳赶快张罗起来,自己牵着伍次友的手,把还在晕乎的人安置到茶肆门口悄然备好的软轿。

伍次友就这样住进了悦朋店,自此店里天字一号上房“名存实亡”——永远约订不到,且店里伙计都知,上房内设完全凭着伍次友的喜好增减变更,即使之后他离开,来客怕是更没见过这般奇怪的客房。又何况那离店之日与春试一同遥遥无期,悦朋店三楼竟好似伍家家宅了。

既是“家宅”动静,劝解不得只能去求伍云帆赶来救场,一年总有那么几次,童子近乎熟路。随伍云帆上楼,大致说了伍次友去会做官的世家兄弟,大动肝火,正晚上便闹着要走。进了门,见伍次友被下人跪地阻拦又不忍责罚,独自坐着大生闷气。

“哥,他们做错了事你罚便好,何必气着自己。”

伍云帆走近,伍次友只赏他个白眼,道:“司柳只怕把前因后果都编排给你,偏你惯会糊弄。”

“好啦,”伍云帆挨着伍次友坐下,“刘家兄长话虽难听,其实也回答了哥哥。”

“怎么讲?”伍次友挑眉看他,倒要听听说这京城看他不起的话竟做何解。

“他那官做得憋屈,莫说做事,脑袋都搁别人手里。”

伍云帆屏退下人,待只有兄弟二人,低声继续说道:“只看我们汉人都做些什么官呢?记事、通传,还得要书香门第的进士才堪拣选。如今又连年不试,反正啊,以后朝里都是自称奴才的才最好。”

见伍次友默然不语,伍云帆还以为今天这遭过去了。突然,伍次友起身又去收拾书卷,伍云帆急急按住他的手,问:“哥你还...”

“反正是功名无望,愧对祖宗!我干脆早早离开,随便哪个去处,糊涂过得!”伍次友声色凄厉,全身不住颤抖。伍云帆立时便后悔了,他的哥哥平生矢志兼济天下,自己的话不是生生掐断了全部念想?

伍云帆一边暗骂自己,一边强揽着人坐下好歹平复些许。伍次友又悲又怒,瞪着他还在挣扎。

“那,那也不是都仕途不顺!我就认识一个,新进拔擢都直接能上朝了!”伍云帆急中生智,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伍次友喘着气,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伍云帆赶紧帮他抚背顺气,接着说:“哥你缓缓,缓缓。真有这么一人,名唤魏东亭的,他原在外做事,实有才干,这不就被破格提拔了。”

“姓魏?何方清贵,我却不曾拜会过。”

伍云帆被问得一哽,又接着说:“魏兄不是江南人士,哥你不知道也正常。他确是个妙人,文采虽比不上你,但还有一身武艺,在任上屡有建树,大家都很是佩服。”

“这么说来,还是一位文武全才,值得钦佩。”

“正是。而且据说他因着一身好功夫,在任时亲赴不少曲折离奇的奇案要事,但当事人三缄其口,只留下坊间传奇佳话。”

伍次友眼神一亮,他自小便只在方寸案前诵读圣贤书道,对这些奇闻异事心里是十分好奇的。伍云帆看他面色稍霁,连忙递上压轴话:“过两日我便邀他来,咱们畅聊乐饮如何?”

伍次友点点头,还是嘱咐若魏兄公务繁忙便不要打扰。伍云帆满口答应,手上忙着把伍次友胡乱打包的书籍物什放回原处。

果然没过几日,魏东亭便来赴宴,伍云帆只将二人介绍完毕,便说生意忙碌先行离开了。酒过三巡,伍次友和魏东亭颇感相见恨晚,聊开了去。魏东亭将身家故事都说了一遭,伍次友终于明了一直感到模糊怪异的原因何在。

让车夫将醉酒的魏东亭好生送回,伍次友转头上了楼,来到伍云帆紧闭的房门前,抬腿就踹。

“汉人,三代旗籍的汉军是吧?还上朝,宫门侍卫便是朝觐耶?早前在府门辖领日常虽是有趣,但又算哪门子江湖传奇?”

不顾仆人伙计相劝,伍次友一边骂着,一边结结实实又踹了几脚。

“伍云帆你给我滚出来!”

屋内仆人吓得一颤,伍云帆远远地坐在窗边,将几份信笺分装到精巧密匣里。听到门外仆众呜呼连天和哥哥愤怒的动静,他不动声色。末了,还是忍不住莞尔。

“老,老爷不去劝劝?”仆人颤颤巍巍地问。

伍云帆假叹一口气,道:“我哪敢触这个霉头,都是我的不是。你吩咐后厨,抓紧把前些日子寻到的淮扬秘谱研究透彻,所需食材尽管采买。旁的古籍珍宝拣着我哥喜好,合适便买,走我私账不必请示。”

随着酒劲退去,伍次友也感觉骂得累了,下人赶忙扶他回去休息。半倚在榻上,伍次友让司柳把西域来的象牙鎏金匕首找出来,又撑着案写了短诗一首,道是:“世无知剑人,太阿混凡铁。至宝弃泥沙,光景终不灭。酒酣脱匕首,白刃明霜雪。一朝斩长鲸,四海终红年。”[2]

“包装妥当给东亭送去。”伍次友说着,摇摇晃晃往床走。

司柳不解:“少爷不是愤然他与传闻不符?”

伍次友嗤笑一声:“只怕东亭自己尚浑然不知,是谁尽编瞎话?与那厮相比,东亭却是更加纯朴真挚,虚怀若谷,值得交往了!”

[1]出自《文选》赋癸第十九卷,《宋玉高唐赋并序》。此句原为:“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

[2]化用自陆游《剑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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