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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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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三人来到上房前,司柳正站在门口。他先拜过魏东亭和明珠,好奇地悄悄打量施施然站在中间的索少爷。

“这便是今日约定的贵人,你该尊称索少爷。”这场见面因着明珠牵线,他自然得介绍周到。

司柳认真行了礼,转身敲了敲门,内里无人应答。不用司柳解释,明珠受伍次友照拂,迁居此处月余,已然明了伍兄脾性。必是心情烦扰又不愿迁怒旁人,自己躲在偌大的房间某处,听不见这门扉轻叩。

明珠像是对着身旁人,又像是对着屋内人,道了声“失礼了”,便推开门引几人入内。

玄烨步入这屋,眼见周遭陈设件件不是凡品,书画倜傥又合有意境,宝瓶檀案朴蕴风雅,宽敞的居室让这些宝物各得其所,一时也感到讶异。

魏东亭悄声在旁解释:“店东家是伍兄之弟,打通了舍间又全全按照伍兄意趣改设,确实为奇。我第一次来时,恨不得再生出一双眼来好好看看。”

玄烨点点头,心道明珠的举荐确有道理,只这客居之所便令人见之忘俗,主人必定超然。

原来自与伍次友相识后,魏东亭便常与他往来,知道其因久待春闱而客居北境,纵有金屋玉马也难解惆怅。

不过伍次友并非幽怨之人,自是徜徉在古今万里的文脉画意中,寻得一心归处。魏东亭文质平平,却也率直天然,将许多过往情境说得绘声绘色,伍次友借着新鲜事的灵感,频添新章。

“好,真是好呀。”魏东亭觉得自己夸人的词儿都用尽了,拿着伍兄新作踱步半圈,除了极好也憋不出匹配的颂词。

伍次友见他先是兴致勃勃,慢慢竟眉头紧皱,还以为有甚差池。听到这再直白不过的评价心里一松,尔后觉出好笑来,道:“东亭不必勉强,一席闲话而已,止作赏玩。”

东亭“欸”地答应一声,有些泄气地坐进黄花梨圈椅里,嘟囔着:“这时才知逃夫子席的坏处,少打两只狍子今日也不会这般...”

忍不住又读上一遍,“霜凌野草,翳被松岗。横驰走兽,远逐飞翔...”

“这正是那时的林野!恍惚十年,也不知已被圈成哪家禁地,再不能见了...”魏东亭心中不由得阵阵感伤。

八旗进京至今,圈地运动丝毫不见消停,鳌拜势大后,正黄旗又闹着重新划分多尔衮时期正白旗圈的地盘。一时弓弹直向手足去,昔日比邻而居的两旗兄弟霎时反目。

魏东亭虽为正黄旗,但父亲早逝,母亲几年前被择为宫中女官,他自己祖荫戍卫之职,也进了京城。听到重又圈地的消息,他本一叹了之,其他族居故土的同僚大都忘乎所以,长官也无心任事,早早放了班。

回家路上魏东亭散漫猜想,近日京城怕又要热闹,不知自己会否因此调班加职?按此前经验,失地旗族多进京投奔,虽有赔款家当傍身,终归还是流离惶恐,安防维序要多加上心。

还在盘算轮值,却看见自家老仆慌忙穿行奔来,没到近前便对他喊:“少爷!快快去神武门!夫人差人来,要紧,要紧!”

魏东亭顾不上细问,答应一声拔腿便跑。到了神武门,当班的见到是他抬手指向门内值房,魏东亭推门进去,见母亲已在等待。

正要问好,佟氏过来拉住他的手,母子凑得极近:“东亭!你表哥一家,一家都...”竟是哽咽,难以续言。

魏东亭扶着母亲在榻上坐下,心中隐隐不祥,佟氏深深吸气,颤声道:“说是,说是都就地被杀了!”

“怎么会?!”

“你富察嫂嫂...圈地...”佟氏更压低了声音,“这次圈地真真丧尽天良!他们就没想让白旗家子活命!呈报上来尽说反叛谋逆,杀的杀,卖的卖...递消息的说,你表哥一家不走还回护友邻,干差的没有二话...”

魏东亭呆木在那儿,耳朵像是塞进了棉花,母亲说的话模糊着,艰涩难懂。不是说今年要进京,看看他吗?上次回,一众兄弟玩笑着说他吹牛,表哥拍拍他的肩膀,

“你们就是嫉妒我家小子。等我这次进京,好好看看他穿盔戴甲的威风样,你们啊,眼红去吧!”

怎么会呢?

佟氏知道没有时间耽搁,紧紧握住魏东亭的双手:“东亭,去问,去找!咱们庄上,当真就没有逃出来的吗?几十年交情,大家早就是一家人了,你那些好友兄弟,一个也好,救救他们!”

魏东亭如梦初醒,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重重地点头,用力擦干泪水,拜别母亲直奔城外去了。

“东亭?可还好吗?”

魏东亭猛地一个寒颤,挣开跗骨回忆的纠缠。一抬眼,伍次友已站在面前,微微附身既不解又担忧地看着他。魏东亭勉力扯出半丝微笑,挥挥手道无碍,伍兄高作如临其境,弟实太想家了。

伍次友见他不欲多言,并不强求,让下人重沏一壶龙井,再佐些北式糕点一并上来。

“东亭请用,”伍次友亲手倒了一杯茶,借着魏东亭慢饮,道:“这龙井还需明前才好,远离故土实难觅得,委屈东亭且饮此杯。”

“又南橘北枳,就是家乡瓜果,于此相见也不相识。但好在有它们,便感天涯咫尺,亘古一心。”

伍次友说着,从身旁的博古架上取了书递给东亭,“前日幸得《高岑诗选》三册,其中边塞之境亦如亲临,我便想着赠与你。今日也算有了由头,顺水推舟。”

魏东亭连连谢过,看着岑参之名,突然想起一个人来,甫一思量,舒展了眉头。

“今日伍兄赠我墨宝典籍,我却难做题词,本想着又寻些土产家藏聊表心意,但多次如此未免俗套。”

“不过赶巧了,看到这岑嘉州,便想到他少年天才的美名,我这回礼也算有了着落。”

伍次友见他和缓了情绪,放下心和煦道:“东亭太过客气,得你相伴已是我之幸事,不必拘泥俗礼。”

魏东亭嘿嘿一乐:“这还真不俗了!我想将一竹马介绍给伍兄。他打小就是我们那儿拔尖的才子,未及弱冠便自得功名。因着前番圈地变故,我好容易寻到他,便邀来京城好有个照应。”

“好啊,原来你是要金蝉脱壳,求援故友来做批语。这位高才还未得见便被你强加差事,现在怕是打着喷嚏了!”

二人都笑起来,魏东亭又道:“我越想越觉妥帖。我这故友机敏才智远胜于我,儿时母亲常常揪着我的耳朵让多多向他学习。”

“要不是造化弄人,他早就入了仕途。因着这落差,来京后他也不愿多有麻烦,自己住在边郊,我很是挂碍。说是还礼,却实又是请伍兄帮忙,若他能常相来往,我便放心许多了。”

伍次友因着京中际遇,对于圈地灾祸不难猜想。又感于东亭真挚,心中认真打算起来,道:“既如此,尽早请来才好。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他与我同岁,不敢称尊。纳兰明珠,只称明珠便是了。”

推门领路的明珠在上房中寻索半晌,仍找不见伍次友。还好索少爷饶有兴致地观览房中书画,并未不耐烦,但伍兄这是去哪了?

明珠又绕进侧门,若再寻不到只能做个粗人朗声相告,虽然破坏了满室雅致,但绝不能负了使命,开罪于贵人。

就在明珠将行下下之策之前,眼尖看见连环屏风后青织穿花宋锦衣袂一角,终于松了一口气。

侧身过去,见伍次友默立出神,明珠先轻巧扶住他的手臂,尔后悄声道:“伍兄,我可好找。索家少爷已到,恕我冒失,先请进厅等候了。”

“噢好,好。”伍次友回过神来,“是我疏失,幸而有你照顾,这便过去吧。”

玄烨还在考较面前这幅宋摹本《洛神赋图》题词落款,魏东亭已见明珠和伍次友从旁间出来,附身道:“主子,他们过来了。”

玄烨缓缓转身,伍次友便觉这不过束发之龄的少年气质非凡。身量尚还不足,但与身旁惯习武艺的魏东亭比起来,不仅丝毫不落挺拔,还没由来的更有傲然。只随意执扇而立,通身从容矜贵的气度便难以小觑,再对上正饶有兴致打量自己的一双内敛烁光的深瞳,伍次友竟生一丝不安,不自觉避开了对视。

“索少爷,这位便是伍兄,伍次友。伍兄才高......”

“好啦,溢美之词再多,也比不上今日阁中所见。”玄烨收回目光,微笑着打断了明珠,“伍兄,今日延误实在无奈,劳你等候许久,先赔个不是了。”

此前明珠便把这位贵客身份说道清楚:辅政王之首赫舍里索尼的幼子,虽然父亲故去,但索家在朝堂仍然保有势力,索家长子索额图如今便领衔御前行走,比之自己这种平民,算是泼天富贵了。

伍次友不会当真计较索少爷的不是,答不敢当之,行了一礼。

明珠和魏东亭在侧席坐下,伍次友与玄烨隔了檀案,在正榻对坐。玄烨此来目的明确,稍微寒暄便切入正题:“想来明珠已将来意告知,兄之过人才学东亭也都详尽讲过。天色不早,伍兄直言便好。”

伍次友正了身子,这次约见是索家想给小少爷拜个西席。前遭明珠见过却不当选,回来便连连称奇,说这索家居然不囿于满蒙旧制,无论身份以贤纳之。而那小少爷既聪慧又极有主见,儒学开蒙是倒背如流,对经史子集更兴致盎然。自己自觉不堪任用,力荐伍兄,成人之美。

“那某便直说了,”伍次友顿了顿,道:“向来请夫子,是东家设试验学,敢情少爷任意出题。”

“但某虽不才,也望自己学生立志向学。且某中途而来,若体统不合,徒生耽搁,反倒误人子弟了。故此,也望少爷将素日所学,与某相知。”

旁观的魏、明二人,魏东亭正打算端起茶盏,却见明珠猛然站了起来,向伍次友走去。

魏东亭还在迷茫,明珠已言道:“伍兄此话有些无端,索少爷之学问我是了解的,东亭想必也知,怎好唐突他临时作答。”

魏东亭这才反应过来,缩回了手,也要起身过去。伍兄言语委婉,竟是想当堂考验皇上学问,他比明珠更惶恐这个可能。

伍次友不言,玄烨复又端详起眼前的汉人公子。原只觉确为文雅,没想到还有这般胆量。

余光瞧见魏东亭局局促促地走过来,不知道站在自己这边还是站在伍次友那儿,玄烨不禁莞尔:“无妨,伍兄所言有其道理。既是我约见人家又耽搁良久,便请伍兄先行赐教。”

“敢问少爷都读过哪些书?往昔习读,夫子如何教育?”

“我开蒙后时习四书,五经粗通《书》《礼》《春秋》,其他胡乱读些杂集。夫子常以诵读抄写教导,间或讲习。”

伍次友点点头,玄烨随即忆颂了襄公三年段落,说的是晋侯的弟弟扰乱军队,将军魏绛不上告便擅自了其家臣。于是晋侯大怒,将逮魏绛,左右劝道将军忠心任事,定来自陈。恰此时魏绛赶来,递上请罪书便要自刎,书中说自己“君师不武,执事不敬,以怒君心,请归死于司寇。”晋侯答原为军礼用事,合乎刑法,免死[1]。

“此乃明君良将事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况魏绛无奈为之,又自请其咎,其情可佳。”伍次友评道。

玄烨颔首,问:“确为良臣。但这晋侯平素对胞弟骄纵难道毫不知情?险误军机还疑忠将,算得上明君吗?”

伍次友略感讶异,想了想道:“国君之察万民盈缺,又晋侯悔悟幡然,不应苛责。”

“不过籍此更知,治国实非仅系于一人,臣属应恪省己任,实心用事,乃求‘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矣。”

玄烨神色复杂。终是并着一声轻叹,道:“若有伍兄之宽宏胸襟,魏绛之忠心勇毅,何愁‘和戎’各族、天下归心不成!”

伍次友愈感眼前少年志凌鸿鹄,不觉诚以友待、渐加探讨,全似忘却拜师之事。玄烨初也乘兴,如此几番下来,心中却暗做思量。

少顷,玄烨提起自己近日对《资治通鉴》颇为爱好,说着便背上一段。伍次友初听只觉小友果然强于记忆,渐渐却觉出古怪来,

“索少爷,某须冒昧一问,你方才所背,句读可受教过?”

玄烨敛了神采,摇摇头:“不曾。师谓我愚,应勤勉于正统熏陶,这些书便不讲。”

“胡言,”伍次友皱起眉头,“唯以八股正统终日应试,不过是个迂人。经典文章浩淼,单只一瓢也必是将《通鉴》囊括其间。”

说完心下感到讶异,问道:“那少爷尽日所学,句读不明如何识记?”

“我便多下些功夫,无论反复诵读还是抄写,一般‘之乎者也’处还是断得,先通篇记忆,等夫子来讲当即改正。这样便有时间,央他多给我解些篇中之意。”

伍次友心中既惊又怜,这等英才竟被庸师糟蹋。想到他为幼子而父已故去,兄又年长他许多,间或联想到弟弟云帆过往,一时五味杂陈。

一旁的魏东亭更是骇然痛心,不禁出声:“主......少爷,您别听那老儿胡说!您天资聪颖又极刻苦,要不是,”魏东亭正想说全因鳌拜猖狂从中作梗,好险差点儿暴露玄烨真身,转了话头道:“若得伍兄教授,必能成了大器!”

玄烨也深深地注视着伍次友。明珠却若有所思,只观不言。

“好!”伍次友也不推脱,当即允道:“承蒙东亭、索少爷抬爱,某便斗胆应了差事。”

玄烨欣然谢过,复言:“那我这便先尊一声先生了。待府内归置妥当,再行拜礼相迎。”

伍次友摆摆手:“不用拘那俗礼,东亭、明珠都是我厝居此处的良师益友,我担上‘先生’名号已有狂妄之嫌。旁事再论,今既受礼岂能白得?便把你刚颂记的篇目,批了句读,浅讲与你。”

说着就让司柳取来笔墨,玄烨先下榻接过:“便由我来默写,请先生赐教。”

明珠见师徒二人专注学问,于是拉上魏东亭出去等待。魏东亭出了门,回想方才又痛心疾首:“我只知少爷日日抄写习读愈百遍,手都有了茧子,却不晓得是被那老儿暗害。”

明珠见他情真意切,倏尔莞尔:“我道你是合着唱戏,没想到竟真分不清台上虚实。”

上次与索少爷相见,他可半点未流露出不胜之态,何苦提起来自曝其短?

“璞玉未琢是惹人喜爱,”明珠悠悠道,“但若和璧蒙尘,尚难自弃,更不知引得多少英雄才子折腰。”

见魏东亭还是一脸懵然,明珠越发觉得好笑,拉着他下楼:“你便是个英雄了!这索府有此至宝,咱们喝上一杯,聊以为庆!”

[1]出自《春秋-襄公传-襄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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