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掉进人工湖明明已经快一个月了，沈暮却还是无法从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中解脱出来，那种置身冰窟，随时要失温溺毙的错觉，自醒来后就如同寄生在她灵魂内部的蠹虫，日日钻蚀，日日如影随形。
她不是沈氏千金。
沈易和沈丽也根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她只是个被抱错的大乌龙，一个霸占了别人父母的爱，抢走了别人的家，顶替了别人的身份，享受了原本专属于别人的优渥人生的外来强盗。
沈暮面无表情地趴在泳池边，没有焦距的目光散在反射着点点白光的瓷砖地面。
从高烧中睁开眼的瞬间，她无由来地想起了很多往事，零零碎碎的，全是关于那个昙花一现的前世，那个虚假的在连环指控的罪名下走向毁灭的人生。
“隔得老远都听到你的关门声了，这是谁惹你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苏寒从泳池对面划过来，笑吟吟地问她。
沈暮眼珠子动了动，没说话。
上辈子被沈易和沈丽怒声喝斥和暴力驱逐的时候，她痛苦归痛苦，但也真的从未有过一丝怨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也是要物归原主的，更何况她还白白享受了沈家十八年的恩惠，想要好聚好散属实痴心妄想。
唯独被强制送去警局这件事除外……
霸凌，流言，毁容，拍不雅照，迫使蒋雨宁退学，逼得对方跳楼自杀，还想将对方毁尸灭迹……
这些事，她一件都没做过！
可偏偏苏寒要将这些脏水泼在她身上，偏偏所有人都指责她是个丧尽天良的杀人犯，异口同声地逼她认罪，齐心协力地送她去死。
沈暮转过头，眼神复杂看着向她靠近的苏寒，前世她从警车上逃走，但很快又被另一伙人抓住了，在被套上麻袋扔进大海的那一刻，她从那群绑匪口中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
她知道他讨厌她，只是没想到竟然都已经厌恶到了要整死她的地步……她明明都已经知难而退，乖乖地远离他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
“和我交往，做我以后唯一的女朋友。”
沈暮一愣，然后从酸涩怨恨的情绪中猛然回过神。
不对，还是有了些许不同的……
比如对她向来烦不胜烦的苏寒，今生突然就对着她穷追不舍起来，奇怪了，难道是因为她这辈子没有再继续倒贴他，所以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问题，后来她在蒋雨宁身上找到了答案。
看着对方锲而不舍地追着苏寒跑，费尽心思地制造偶遇，傻傻地写情书，幼稚地折些可笑的礼物，然后在磕磕巴巴地表白时被视而不见，在送出手后被冷漠地随手丢弃。那一霎，沈暮竟然感同身受地想哭，甚至想和她一样落荒而逃。
太上赶着的不会被重视，太容易得手的不会被珍惜，求而不得的阶下囚，骨子都刻满了贱字。
“可以试试。”
对方似乎没听清，问了句：“你刚刚说什么？”
沈暮回首，对着身后那人一字一句重复了遍：“我说，可以试一试。”
她不知道苏寒会不会沿用上辈子的手段对付她，事实上，就算是上辈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惹到他了。
只好尽量地顺从他，尽可能地不得罪他。
在她拿到高中文凭前，就如他所愿，做他女朋友好了，也许有了情侣关系，他以后就是想下手也会酌情一番。
这是她答应苏寒时的思量，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蒋雨宁可以趁早放下，避免走她的老路。
不过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月就破灭了。
“我不喜欢商业联姻这种东西，所以这辈子都不会去走这条路的，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
“如果有一天真的被逼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那么死亡就会成为我唯一的退路。”
沈暮先是错愕，而后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上辈子他要她死的原因吗？
把死亡当退路，一般人都会理解为自我了断，可如今重活一世，沈暮才真正读懂这句话的含义。
只要她死了，不就没了联姻对象？
不对，她本来就是假的，死了就死了，反正还有蒋雨宁顶上，蒋雨宁才是真正的沈氏千金，她迟早要被认回去的。
沈暮刚想到这，心中陡然不寒而栗，如果这样的话，那前世蒋雨宁死的那么惨，该不会也是他的手笔吧？！
苏寒搞臭她的时候，拿出了那么多详细的“证据”，从这一点来看，他应该早就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了！等确定蒋雨宁死了，再来揭穿她的身份，然后再让人灭她口制造畏罪自杀的假象，如此一来，不仅能一箭双雕，还顺便斩草除根，彻底解决后顾之忧，不是吗？毕竟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本要结亲的对门世交，苏家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肯定不会再继续插手苏寒的婚姻，而苏寒也可以趁机丰满自己的羽翼，为尽早脱离苏家做准备。
当然，后半段是她猜测的。
上辈子她死在了十八岁，苏寒、苏家、沈家未来会是如何光景，她完全不清楚。
不过光是摸到开头，就足够让她心惊胆战了。想起这人前不久还特意为了她挡刀，和她说些深情款款的甜言蜜语，沈暮当时还感动得不行，可仔细一想，为什么当时他非要和她一起逛街？为什么那么巧又遇到了蒋雨宁？成群结队的混混们，持刀攻击的哑巴学生……假如那天她没有帮蒋雨宁，那对方是不是就……
沈暮心里不由一阵泛恶心，她本能地偏开头，躲开那人倾身而来的吻，在对方愣神之际，绕开他往楼下走。
“那个，已经很晚了，我们快点回去吧，林叔还在下面……”
“那你呢？”
“啊？”
“你喜欢我吗？”
沈暮背对着他，一边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刚刚被他碰过的脸颊，一边毫不犹豫地回复他。
“当然！”
“那你愿意和我共度一生吗？”
“……”
沈暮这次连装都装不出来了，没办法，从小到大，她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
不难，但很累。
一个毫无破绽的谎言往往需要无数个精心的谎言来掩盖，她没有他那样的毅力和决心，演技也不够炉火纯青，她怕演着演着，还没等到喝倒彩，自己就先吐了。
苏寒等了半晌，见她一直保持沉默，忍不住抬手扶额，苦笑出声。
“……有这么为难吗？”
他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将一个丝绒盒子塞进她的口袋，然后牵起她的手，并肩往楼下走。
“好了，我不问就是了。”
反正时间总会告诉他想要的答案。
然而一个月后，满脑子来日方长，细水长流，并且自以为运筹帷幄的苏大少爷就被狠狠打脸了。
未来没有定数，当菟丝花又有随时被抛弃的可能，这重蹈覆辙的代价，沈暮赌不起，也不想赌，尤其还是在一个杀过她一次的人身上，倒不如改被动为主动，帮蒋雨宁提前认回去。
这次蒋雨宁有沈家的庇护，苏寒再也不能随便出手了，而她也可以在被扣各种恶臭帽子前，先一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沈暮自嘲一笑，以前她就是太贱，太恋爱脑了，总觉得爱情可以救赎一切，事实上，只是在自我感动罢了。人渣根本不会被感化，他不值得她付出，也不值得她爱，如果不是还想好好活着，她一定会找个机会把他物理超度了。
不想联姻，怎么不自己去死呢？
祸害她们干什么？
回想一下蒋雨宁死去的模样，再脑补一下自己的尸体泡海水里喂鱼的画面，之前那点因为对方真假莫辨的温柔而滋生的怦然心动忽然全部烟消云散了。
喜欢上杀过自己的渣滓，那不是纯纯的脑残吗？她才不要当这种绝世贱婢！
沈暮行动很快，先约蒋雨宁去女厕，将自己拿刀恐吓对方的场面录下来，然后在苏寒去往b市的当天，找人以匿名的方式，连同亲子鉴定一起寄给沈氏夫妇。
沈易调查效率惊人，上午才实施的计划，下午沈暮就哭着被赶出了景园。
这次因为少了些栽赃陷害的罪名，所以分别的场面还算平静，她穿着她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揣着一张巨额支票，被两个保镖携着双臂，干打雷不下雨地从一地砸烂的家具堆里拖出了景园。
一直到坐上前往筒子楼的车子，沈暮脸上浮夸的表情才逐渐退去，真实的恍如隔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转过头，看着离她越来越远的曾经的家，死死咬住下唇。
爸……
妈……
“再见。”
＊＊
“你也太胡来了！”秦月看着躺在床上，脸颊潮红，闭眼锁眉，嘴里不停发出呓语的女人，忍不住出口指责某个毫无愧色的禽兽儿子。
“我已经很克制了。”苏寒坐在床边，散开的衣领中露出满是抓痕和咬痕的脖颈，青青紫紫的，还在往外渗血。他凝视着床上之人，指尖无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破了一个口子的下唇，再出口时，神色难辨，语气不明：“妈，你知道吗？她消失的这些年，我都快把自己搞成疯子了。”
秦月当然知道，从他离开苏家的那天起，尤其是前几年，整天没日没夜不要命的工作，最后终于把自己送进了医院，别人都觉得他是为了和苏铭斗，为了争一口气，只有她清楚真正的原因。她看了看烧糊涂的沈暮，又看了看盯着沈暮发呆的苏寒，长叹一声后，没好气道：“出去出去，这里我来就行了！快点，赶紧给我出去！”
苏寒被赶出去了，走之前，他握住沈暮的左手，垂首在她的无名指上轻轻碰了碰。
莫比乌斯环造型的对戒，女款小巧一些，比男款多了一圈碎钻，这原本是他设计的吊坠的一部分。七年前，在沈暮问他愿不愿意和她订婚的时候，他故作镇定地把那条吊坠塞进了她的口袋，然后隔天就在沈家门外的垃圾桶里看到了熟悉的丝绒盒子。
原封不动的包装盒，看起来像是奢侈品首饰之类的，保洁员以为是屋主人误扔的，就急忙喊住了他。苏寒点了点头，将盒子接过来，保持了一贯的从容风度：“应该是的，我帮你去问问吧。”
他本该去找沈暮要个解释，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带着一脸微笑，不紧不慢地走回了他自己的房间，然后把它砸了个稀巴烂，连同那张曾经存放过设计稿的书桌。
乒呤乓啷的，动静不小。
秦月跑上楼，砰砰砰地拍门：“小寒！”
房内里骤然安静下来，片刻后，苏寒打开门，依旧是一脸微笑：“妈，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秦月看了眼他身后满地狼藉，目光定格在眼前之人的脸上，细长的眉微微一拧：“和暮暮吵架了？”
“没。”
“那你乱发什么脾气？”
苏寒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
秦月冷笑：“没用的东西！”
苏寒唇角轻抿：“妈……”
停顿了一下后，他声音艰涩地吐出了一个无法再让他继续自欺欺人和视若无睹的事实。
“她不喜欢我。”
秦月拧了拧眉：“就这？”
她双手环臂，嗤笑一声：“苏铭当初也不喜欢我，然后呢？”
不还是乖乖和她结了婚？得不到对方的心，那起码也要得到了对方的人吧，好比强扭的瓜，虽然不甜，但解渴啊！
苏寒：“……”
秦月拍了拍他的肩：“妈知道你不喜欢商业联姻这种老古董做派，但如果可以利用的话，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苏寒眉梢动了动，缓缓抬起头，那双与秦月极为相似的凤眸，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而后沉了沉。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