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街上的暮色来得早,向晚的日光无法穿街道两边高大的树木,街面上立刻陷入一片黑沉。
辛有摘下门上的布幡,仔细关好门窗,回到柜台里点一盏灯,在昏黄的光晕旁边记下今日的账目。
点心铺子开了两个月,没有遇到麻烦,常来的客人也渐渐稳定,辛有还没有长久的打算,小有盈利就足够了。
她放好账本,门缝间有火光一闪,提灯的巡卫在外面问:“辛掌柜,没什么事吧?”
辛有走过去,隔着门道:“一切都好,有劳周大人费心。”
灯笼的光便从窗前晃过去了。
潼京的街道上有巡卫值守的岗亭,石桥那边不远处就有一个。巡卫周双成是热心人,听说辛有是独自从南边来的,凡事对她多一分照顾,巡逻的时候会过来问问。
辛有拿着灯盏去厨房做饭,听到屋顶上传来刺耳的猫叫,有什么东西扑腾着从屋檐上掉下来。
辛有用火光一照,一只黑鸟翻着翅膀躺在那儿,乱糟糟的羽毛上流着血迹,大概是被猫扑到了。
‘喵呜’
猫在屋顶上伸着头叫,声音柔和了许多。
辛有认得它,是街后人家养的阿橘,早晨的时候总沿着围墙走来走去,懒洋洋地这里躺一下,那边坐一坐。
辛有抬着头说:“阿橘,别吃它吧。”
猫一缩头不见了。
辛有把灯盏放在台阶上,伸手去捉鸟,鸟害怕地挣扎,被捉住后就不动了,用一双橙黄色的眼睛侧盯着辛有。
辛有看着它坏掉的翅膀,肯定是折断了。
她握着鸟站起来,单手接开挂在腰间的帕子,裹住它后回到店前,从柜上的钱盒里拿了钱就出门了。
上了街左转过桥,阔气的正槐大街上灯火灿烂,商铺檐下的灯笼像银河般延展四方。
辛有向别人问清楚医馆在哪里?找过去时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用三角布巾蒙着口鼻,衣袖挽得高高的,拿着一把小刀在墙边的木案上切东西。
辛有向他说:“大夫,请帮忙看一看。”
他抬起头,看见她包裹的手上有血迹,放下刀走过来,“你怎么了?大夫去出诊了。”
辛有松开帕子,鸟伸出羽毛纷乱的脑袋,歪着头看他们。
辛有道:“这只鸟的翅膀断了。”
“噢,”他明白了她的来意,看着鸟翅想了想道:“把它放到那边看看吧。”
辛有和他走到墙边的木案前,看见一只小小的白毛兔子,四脚摊开地躺在上面,肚子被剖开了,露着鲜红的内脏。
辛有惊讶地愣在那里,他连忙解释:“不是我杀的!是别人养的兔子忽然死了,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辛有小声问:“这样就能知道吗?”
他指着兔兔的肚子说:“你看,它的脾胃肿大,是被喂了不该吃的东西。”
辛有点点头,慢慢把手中的鸟放下,“请你帮帮它。”
他用一块布把兔兔盖上,低头研究起鸟翅,黑而深邃的眼睛轻轻眨着,片刻后抬起头道:“确实断了,我去找两根木片,你用剪刀把伤口附近的羽毛清理干净。”
鸟疲倦地躺在木案上,辛有小心地剪掉它的羽毛,等他带着许多东西回来,认真地包扎脆弱的翅膀。
辛有问:“会好吗?”
他拉下脸上的布巾,露出一截挺直的鼻梁,慎重地说:“也许它不能飞得像以前那么好。我有个朋友在家里建了鸟庄,养了很多鸟,都被照顾得很好。如果它以后需要照顾,我可以帮这个忙。”
辛有正打算道谢,他忽然想到:“啊,你照顾这只鸟是不是不太方便?我是说,要经常看一看它的伤口恢复的怎么样?有没有不好的感染?不如你把它留在这里吧,那只兔兔的笼子可以让这只鸟用。”
辛有问:“这样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给我添麻烦,”他笑着站起来,在水盆里仔细地洗手,“这间医馆的大夫姓金,是个可靠的家伙,放心吧。”
辛有想了想,拿出带来的钱放在木案上。
他擦干手,从那些钱里拿起一枚,“我不是大夫,只收一文诊费当作谢礼吧。”
辛有觉得他很奇怪。
走出医馆,辛有站在冷清的夜风中辨认方向,正槐大街灿烂的灯火在低矮的前方,原来这家医馆在高处的山坡上,刚才她匆匆忙忙找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
沿着缓缓的坡道往下走,辛有和背着药箱的金江文擦身而过。
金江文在灯笼的微光中看了一眼辛有,发现她并不是住在附近的人,停下道:“姑娘,这一路往前都没有光亮,我的这盏灯笼你拿走吧。”
辛有接过去道:“谢谢。”
回到医馆,金江文看见谢诵坐在躺椅上看书,旁边有酒。谢诵是气度不凡的人,随便靠在那里,就让这破小的医馆充满了他的底气,好像所有寒碜的外表只是一种低调的掩饰。
金江文放下药箱,走到柜台后面,把出诊的收入放进钱箱,大钱堆积在一起的嚓嚓声让他觉得身心舒爽。
谢诵听着钱落下的声音,随口道:“收了两百五十钱,是不是替肚痛的孩子扎了三针,再卖给他三颗淮安丸?”
金江文笑着说:“正是,不愧是平藏使家的独生子,天生就有洞察钱财的天分。”
谢诵道:“你怎么不夸我对医术和你的了解?我刚才呢,赚到了第一文钱诊费。”
金江文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是那个穿青衣的姑娘吗?我看见她的衣袖上沾了血,她怎么了?”
谢诵道:“在那边的笼子里。”
金江文转头,看见笼子里的伤鸟,立刻想起了兔兔,“阿薇的兔子看过了吗?”
谢诵道:“吃了奇怪的东西。”
金江文道:“我猜也就是这样,你别告诉阿薇我怕血噢,她觉得我是无与伦比的那种大夫。”
谢诵道:“什么叫无与伦比的大夫?”
金江文害羞地搓着脸,“我也不知道,阿薇总是夸奖我,给我鼓劲,有一次她说‘阿文,你会成为无与伦比的大夫’。”
谢诵道:“其实你只想赶快存够七百两,去买一户靠近上南城的宅子。”
金江文道:“是啊,那样就能离阿薇近一点了。”
金江文心里的阿薇是宋公府的二房小姐,金江文的爹为宋公府看诊多年,金江文从小常去宋公府,和二房小姐宋嫒薇脾气相投,是多年的好友。
谢诵站起来,将书放回柜台内侧,“如果幻想自己是无与伦比的大夫让你高兴,那就这样吧。”
金江文抱怨道:“何必说这种话嘛。”
谢诵道:“你从小跟着金先生在潼京的高门中进进出出,还不清楚那些人的德性?除了富贵和体面,他们什么都能抛弃,谁都不如他们自己重要,他们的人生就是优越地高高在上。宋嫒薇想要的无与伦比,你能给她吗?”
金江文气馁地歪歪头,“是你说的啊,如果我觉得高兴,那就这样吧。帮她养养兔子,隔三差五地跑个腿,听她讲讲不高兴的事。只要她不厌倦,我都没有关系。”
谢诵道:“你爹娘呢,你弟弟呢?”
金江文道:“谢诵,你真讨厌。”
谢诵笑,“我也觉我很惹人厌。”
他走出医馆,看见前面城中的灯火,他将归去的地方,一阵寂寞袭上心头。
谢诵从怀中摸出那枚铜钱,想起辛有抱着鸟站在医馆门口的样子。那只鸟很幸运,遇到了无私的善良。
潼京划为九城,位于皇城两侧的上南和玉北是贵家之地,一座一座豪门大户的宅院比高,比阔,比名头,是一幕不沾世俗的沉沦之景,连门外静候的车马也格外矜持。
上南城西边的宋公府里,白雅如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寝衣,正在镜前梳妆。
她画好秀眉,仔细看了一会,似乎拿不定主意,便叫保母冯氏来看,“阿保,你看我的眉,和辛有一样吗?”
冯氏凑近细看,笑着说:“像的很,不似柔弱细韭,恰如春日新叶半弯。”
白氏笑着问:“这是哪里学来的话?”
冯氏道:“前回在老夫人那儿听小兰园的姑娘来唱曲,不知怎么就记下了。”
白氏又看镜子,“好像不如辛有可爱?”
冯氏道:“我瞧着夫人更好。”
白氏笑着不说了,仔细点些淡粉在腮上,抿了抿唇红,有点懊恼地说:“我怎么会买这么老气的唇红?果然是人老了,就忘了什么叫娇俏。”
冯氏提醒道:“不是以前老夫人说的,让夫人的妆容不要过于艳丽。”
白氏道:“是了,整天跟老夫人,姥姥夫人坐在一块,听她们念叨,我便忘了自己还年轻。”
小婢女从外头进来报:“夫人,大人回来了。”
冯氏赶紧带着婢女们出去,在廊下齐齐向宋兆云请了安。白氏披上外衣,有点儿紧张地去外厅迎他。
宋兆云身姿挺拔,虽是武官却更加文气,他的眼里总含着不明的忧愁,女子很容易被其吸引。当初成亲时,白雅如便是对此怜惜不已,一直对他百依百顺。
宋兆云自己在外面换了衣裳,一转身见白氏看着有些不同,淡淡地问:“怎么了?”
白氏自然露出一点娇态,绕住他的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什么时候用的饭?”
宋兆云从年少时就是极正经的人,如今年岁长了,更是拘谨得很。突然被白氏抱住,他身体不禁有点发僵,两只手也忘了该往哪儿放?低声道:“夫人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白氏松开他,向墙边的茶桌上一指,“阿保买了好吃的裕南点心,你来尝尝。”
宋兆云见她其实无事,便要去书房了,“我不饿,你也给母亲送去了吗? ”
白氏跟着他道:“送了,都送了,阿薇喜欢的很,又来抢了两盒去。”
宋兆云在书房门外停下脚步,对白氏道:“夫人穿的单薄,快先去睡吧,我要想想几件公事。”
白氏答应了,看着宋兆云在书桌边默默坐下,那盏孤清的灯和他眼中的忧愁凑在一起,忽然让白氏觉得他很可怜。
他在茶楼上看着辛有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这个傻瓜,连辛有和裕南点心有什么关系都不知道,他越是处处拘着自己,白氏越觉得他可怜。
白氏觉得自己亏欠了宋兆云,她化不去他的忧愁,还让他因为无子被人同情。
所以,她怎么能赶走辛有,让他变得更加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