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黑漆漆的，很压抑，大街挂满红灯笼，血红的光照在人脸上，透得人满面红光，风一吹，“嘎吱嘎吱”几声，更是让人心里发寒。

尹千煦下意识地想要牵住荀肃的手，动作自然，只是当他触碰到那明显不同于渡劫体的大手时，显然微顿了一下。

是了，荀肃早已不是那个处处要受他庇护的小徒弟了。他是天帝，是各界之首，灵力强悍，甚至在他之上。

他哪需要自己的保护，不嘲笑自己多管闲事就不错了。

尹千煦心下有些失望，正想将手收走，对方却忽地发力，制住了他想抽回的手。

而后缓缓地，掰开他指缝。

十指相扣。

尹千煦怔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有些害羞。他眼神飘忽，东西乱瞥，就是不敢去看荀肃的眼睛，素日清冷平淡的声音也变小了：“还是在冥界。”

“嗯。”荀肃微笑，拇指蹭着尹千煦的手背，把他拉近些许，而后才细心观察他们所处的环境。

只是这一看，他竟看出一些熟悉感来，再一细想，顿时便明白了眼下所处的地界。

好巧不巧，竟是禁林外的那条街，也就是他找尹千煦之前传送到的地方。

这条街和那时相比没什么大变化，很容易就能认出来，人们笑着谈价钱，摆摊，似乎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缅怀自己生前的时光。

人间沧海桑田，冥界一成不变。

“当心！车来了！”

“快躲开！”

嗯？

荀肃从思考中回神，未来得及将所思告知身旁那人，便望见一辆冥界特制灵车猛地朝着尹千煦撞来，速度之快几近能将人的骨头碾碎。

他瞳孔骤然缩小，心脏吓得都快停止，脑中空白一片，倏地将尹千煦拉入自己怀中。

可还是晚了一步。

灵车撞向他右肩，但想象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却迟迟没有出现。灵车穿过躯体的一刹那，尹千煦通身变得透明，如真正的灵魂一般任凭其穿体而过。

“嗖”的一声，灵车跑远了，荀肃的心也如那车一般，被猛地高高带起，又狠狠砸向深渊。

他握紧尹千煦的手，内心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身后已被冷汗淋湿。

“镜花水月之中，我们只是旁观者，只能观看历史，无法影响历史的发生，你忘了？”尹千煦退了几步，脱离荀肃的怀抱，微微瞪大了眼睛，声音虽清冷，耳朵却是红的。

“我知道。”荀肃喘了口气，还是有点心有余悸，“我只是怕，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了。”

尹千煦别开脸，抿了抿唇，抬眸之时却无意望见通往禁林的路上竟隐隐绰绰闪过一个人影，手上似乎还抱着个孩童。

他皱了皱眉，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冷夜弦的身影，犹豫一瞬，拉着荀肃跟了上去。

小路弯弯曲曲，拐角很多，尹千煦仗着别人看不到自己，便也没有隐匿。荀肃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自己师尊的样子，便也没多嘴，安安心心跟在那人身后。

小路不长，很快便走完了。尹千煦一直不近不远地跟着那男子，仔细观察一番后，更加确定那孩童便是幼年时期的冷夜弦。

她似乎很害怕，一直哆嗦着在男子怀中发着抖，双手紧紧揪住男子的衣襟，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终于到了，今天把这废物玩意儿丢了，以后就轻松了。”行至禁林深处，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几乎是咬着牙说了这句话。

走得近了，尹千煦发觉禁林中竟还有个女人等着他，而刚刚那男子的话正是对着她说的。

“没被发现吧？”女人神经紧绷，疑神疑鬼地往他身后望了望。

男人显然不耐烦，像扔垃圾一样将孩童狠狠丢在地上：“哎呀没有，别管她了，这个祸害邪得很，还留着干嘛，克死亲娘后还等着她克死我吗？”

“也对。”女人嫌恶地白了她一眼，“耽误我们过好日子，该打。”

“嘿！现在好了，扔在禁林里，肯定活不长。”

两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完全不顾孩童眼中渐渐充满泪水。

她的泪一滴滴滴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上沾满泥垢，有的地方还划出了血痕，无助地用手拉住男人的衣角。

“爹爹别丢下小夜好不好，小夜会听话的……”

“滚！晦气玩意儿！克死你娘还不够，还要克死我？！”

男人一扯衣摆，狠狠踹了她一脚，毫不顾忌这是自己的骨肉。孩童被踹翻在地，呜咽着无法起身，却还是哽咽着想爬到男子身边，口中呢喃：“娘亲不是我克死的……不是我……”

“不是你？”女人似乎不满足于做一个看客，也想进来掺一脚，狞笑着将脚狠狠踏在孩童右手，“方圆十里都知道你这个小鬼是天生的灾星，阿珂哥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和那个贱女人生下你。”

“呜……”孩童吃痛，痛哭出声，却还是不忘大声道，“不准你这么说娘亲！娘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女人没想到她痛成这样居然还要坚持维护自己的仇人，顿时勃然大怒，不留余力地对那孩童拳打脚踢起来。

男子也不阻止，就在一旁冷眼旁观，眸中似乎还带着嘲讽。即使孩童冲他伸出求救的手，即使孩童一声声叫着“爹爹”，即使孩童的眼睛再怎么期盼地望着他，他一颗心仍然像被冰封住了似的，无动于衷。

终于，女人打累了，临走前狠狠朝她啐了一口，与男人结伴走了。

孩童蜷缩着，低声□□，抽泣出声，她哭得很是压抑，像是从小被逼着压抑惯了，即便眼下可以放声大哭，也只会低低抽噎。

荀肃沉默地旁观这一切，脑中思维发散，浮想联翩，直到刚刚才回过神来。

倒是尹千煦，眸中划过一丝不忍，又很快消失不见，没让任何人发觉。

荀肃敏感地感受到身旁那人的不正常，正想开口说几句话，眼前却猛地亮起一道白光。

紧接着，这副场景便像拼图一样一片片剥落了，剥落成碎片，又逐渐粉碎。

白光越来越亮，逼得人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他太怕弄丢尹千煦，拉手已经不足以让他安心。没有犹豫，荀肃将他的师尊整个人搂进了怀中。

再次睁眼之时，眼前已经不再是冥界压抑的禁林了，取而代之的是蔚蓝的天空，一朵朵白云缓缓飘浮着，懒散且自由。

身旁的人大多身穿布衣，不像修仙者。再一看四周的环境，同样是条街道，烟火气扑面而来。

“她应当是来人界了。”尹千煦动了动身子，幅度不大，意思却很明显。

荀肃亲了亲他侧脸，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但签着他的手依然十指相扣，从鼻腔漫不经心地哼出一个声音：“嗯。”

大街上很吵闹，熙熙攘攘的。奇怪的是，尹千煦环顾了一周，竟怎么也没找到冷夜弦的影子，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街旁有个道士在摆摊，架着面大旗，架势很大，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

“师尊想去看看？”荀肃瞥了一眼那摊位，嗤笑道，“江湖骗术罢了。”

“我知道。”尹千煦叹了口气，“但我想弄清楚冷夜弦的经历，那儿或许会有线索。”

毕竟镜花水月也不是随意编造幻境的，而刚才他环顾了一周，显然没看到四周有冷夜弦的影子，只有那个摊位附近他没去看过。

荀肃虽不屑，对着尹千煦却永远有十足的耐心，他柔声道：“好，你想去，我便陪你。”

两人根本不用挤便轻易到了摊位旁，可眼前的画面却让尹千煦略微震惊。

原先他以为，这摊不过是给人算算命，摇摇签，实在没想到，竟有一个女人跪在那道士跟前，手中抱着一个昏过去的孩子，哭得惊天动地。

“道长！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求求你！”

女人以头抢地，不要命地对着那道士磕头，血液顺着脸颊滑落，和眼泪混杂在一起，冲成了淡红，一起滴落在地面。

而她身旁飘浮着的小鬼，赫然便是先前在禁林里被丢弃的冷夜弦。

只是现在的她和在冥界时略有不同，除却脸更脏了，身上伤痕更多了，还有一个特点。

她变为了透明，旁人没法看见她的身影了。

冥界之内冥息充沛，能有效对魂魄进行供给，所以在冥界，有魂魄便如同有躯体，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可以选择在冥界居住的理由。

可一旦离开冥界，断了这供给，寻常魂魄便会魂飞魄散，即便是小鬼，没了冥息也会变为透明状态。

冷夜弦似乎很着急，上下飘荡着，试图让那女人看见她，但却是徒劳一片。

眼见她怀中的孩子气息渐弱，幼小的冷夜弦不知做出了什么决定，脸色变得坚定起来，她犹豫一番，终究还是凝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灵力，轻抚过那孩童的额头，将一道黑色的光缓缓从孩童身上抽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