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府主管手里摊个册子站在门口,大声指挥着家仆们装点布置,回廊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来挂金彩的,怀里抱着堆百事吉的,门槛跨步扬起的灰就没断过。
看着有手脚麻利长得顺眼的,他就过去抖落点赏钱。
进出的人脚步变得更快了。
桌案摆了琳琅满目的菜,香气扑鼻。
看那大盘的哙八仙以内陆难见的炙蛤、瑶柱、鲍鱼、海参等花刀切开再淋上几滴香油,中间合着盏虾碎蛋羹,正是吃腻了清爽着用。旁是翻着鲜白鱼肉的长盘凤雕脍鱼、酸甜开胃,令人闻之垂涎的蟹酿橙...
还有一壶未开封就散发出阵阵酒香的上等女儿红。
除些大菜烈酒,口味清淡的素菜也有很多,地三鲜、豆腐芦笋羹、翡翠白玉卷,都是按着案旁某人的口味。
这某人正淡淡看着案桌上摆得要压垮桌子的年夜菜,只拿两指夹住箸手搁在桌边不动。
他旁边的季渊倒是兴致高涨,
“今日我们阖家团圆,阿芸,我俩定要喝个不醉不归。也望来年我们季家锦上添花,舛儿心事了却,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说罢,他豪爽笑着,明明滴酒未沾脸也热了几分。
沈芸对他笑笑。
她拈着窄口酒杯,身后侍着的莬儿心领神会,把酒开了给她倒满后,也给季渊倒上。
这倒酒其实该按尊位分个先后,先给妻子倒酒后才到丈夫,给外面人知道了不知要念多少句有饽常理这季家沈氏尊卑不分。
不知为何,这在场的人包括季渊在内仿佛是看惯了,也没谁提出疑问。
痛快一饮而尽,沈芸面色如常,她看眼兴致不高的季行舛,转过头问莬儿,“下人的赏银都给了吧。”
莬儿点头,“早就发完了,按着以往的份额发的。”
“宋小哥的呢。”
“宋公子的也是按照影卫的份额发的,一分没少还多给了些。”似乎是误会了,莬儿急急补上一句。
沈芸食指托住杯底,轻轻按着它转,看她敛着眼沉思,没有发话。
在她身旁服侍的多年的莬儿抬头瞧她神色,不像是动气,但也不像毫无波澜,一时间也想不出这大娘子现下是作何想法。
看沈芸想了片刻,身旁人也跟着没动作,桌上热菜雾气腾腾,在场几人就让那热气四散飘着也不动筷。
她娇艳红唇微张,“莬儿,取我那私钱来。”
莬儿得令,很快回来了。
沈芸从里拨了些碎银出来,堆着有拳头之大,这里的量可是够得上平民百姓一家五口几年的伙食钱。
她轻翘着兰花玉指,把那些银子送进莬儿递过来的袋子中,扎紧袋口,抛到季行舛的盘中。
季行舛动也不动。
他眼神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发现盘里那钱袋。
“你的人,难道还要我亲自去吗。”
沈芸嗤了一声,拿起箸。
这是表示可以吃饭了。
季行舛听这话,倒也缓缓起身,拿了钱袋和剑走了。
只要二人气氛微妙起来,季渊是断不敢出言的。
直到季行舛离开,他才眉头微抬,向沈芸道,“这孩子饭还没吃呢,你催他走做甚!”
箸被“啪”一声放下。
看着自家夫郎这闺中怨夫般模样,沈芸心里翻个白眼,朗声道,“我看他心里倒是巴不得早点走,哪年团圆饭吃的是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我是看厌了,你爱看,你把他喊回来自己看去!”
季渊噤声。
“更何况...”沈芸面含深意笑笑,“我也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
季行舛站在院门口,竟有些不知道该往哪走。
看他手里攥着那个钱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一路过侍从抱着堆东西看见他,忙不迭给他问个好。
他点头,眼看小厮要擦过自己,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影卫...住在哪?”
说来也好笑,宋、韩二人在他手底下做了整整一年的影卫,他竟连他们在东南西北那个院住在哪都不知道。
侍从给他详细说了位置,道过谢后,季行舛迈开步。
自他十岁那年被季渊从祖父那接会季府,已经有七年了。
每日除了练剑就是静思修行,
在这季府住了七年,此时他竟然像个陌路过客。
有些嘲弄般,他嘴角微抿,走得更快。
穿过蜿蜒回廊,再走过两三小亭。
到了。
周围小道旁的野草蹿到人的小腿还往上,风吹得院墙角落蜘蛛网打着旋儿的飘。
圃园几大盆枯死植株伸着愤怒的叶向他阐述饲养人的不用心。
季行舛并没直视,余光却不知觉撇到这些。
他站定在门前却不推门。
里面没有他的气息。
顺着墙走几步来到窗旁,透过昏黑屋内瞧见木桌上有许多搓揉皱成一团的竹纸四处散落,上面零零散散写着什么。
撇过眼,他并不感兴趣。
低头看向手里的钱袋,他在留在桌上和等他回来之间犹豫。
夜幕低垂,圆月渐升。
野草丛窸窸窣窣,有几只知了不停断的叫。
像是应和般,墙外间隙也传来阵阵蛙叫声。
在季府外的清河,是虫儿聚集栖息的好地方。
走到入户回廊。他缓缓闭眼,感受着晚风拂面的清凉和墙外河水淙淙流淌声。
再过一刻,自己就走。
晚风不知何时将树枝甩得上下翻飞,听得它呼呼哀嚎。
树影攀上屋檐,一寸一寸移动蚕食光亮。
河间虫兽也停了小曲归巢。
此时,正是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他准备离开。
大风呼啸,也听得砖瓦轻碰,
似乎是心有灵犀般,
他回头望一眼。
...
风儿吹过景阳大街小巷,看遍今日的久别重逢,悲忧喜恼,此时它暂伫窗边,替屋内酣睡的粗心人把烛光吹灭。
悠悠余风顺着舒开一微皱纸团,
只见上面歪扭写着几字——
明月,清风,
我。
与谁同坐?
应是明月清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