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早晨的朝阳愈发懒惰，尚未拂去晨露，就半敞着衣服匆匆上岗，流露霞光一片，甚是好看。

月亮不睡我不睡，太阳不起我不起。今天的江念是被一阵敲门声赶下床的。

开门，江念早猜到是沈慕颜，但也还是略感惊喜。

“打扰到你了吧？”沈慕颜把身子探进来，有些抱歉地笑着，脸色有点微红。

“没。”江念摇摇头，说的倒是不假，其实江念一般都起得都不算迟，只是习惯在床上什么也不干，放空一阵子。

“就是好奇你怎么来这么早。”江念软软地笑了笑，来缓和因为起床气而略微冷淡的声音。

“我晨跑没有带表，时间可能没估计好，来的是不是有点太早了，不好意思啊。”沈慕颜看着江念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松了口气，简单而诚恳地解释了一下。

“没事没事，你什么时候开始晨跑的？之前都没听你说过。”江念拉开门让沈慕颜进来，匆匆刷完牙，套上外套，回头好奇地问沈慕颜。

“一直都晨跑…不然怎么天天巧遇你吃早饭？”当然后半句沈慕颜没说出来，而是改口，“你要一起吗？”

江念眼看下意识要答应，立马停住，看了看自己羸弱的四肢，有些不甘心地婉拒，“算了吧，我睡会懒觉。”

她本来体质就不好，这每天睡这么点，再起来跑步，怕不是想不开了，可是出言拒绝之后又有点莫名的不舒服，于是迅速换了话题，“现在出门吗？”

“嗯嗯，我昨天吃到一家特别好吃的早餐店，就小吃街中间，经常人都特别多那一家，今天早，去试试？”

昨天沈慕颜起得早，那家店店主刚送完女儿回来，人不多，索性尝了尝，味道不比自家厨师做的差，怪不得店主开门晚人每天还那么多。

“好。”

江念挎上书包，跟着下了楼，因为门口的是小路，人流还很少，车子也是只是三三两两。

微风吹过，远处卖早餐的叫卖声、晨练老人的说笑声，更是格外清晰，仿佛整个城市刚刚苏醒。

人间烟火，好不惬意，竟有些淡淡的温馨。

走了几分钟，沈慕颜向前指了指，出声道，“就那家。”

并不很大的门面，外面放着几个刚摆出来的桌椅，桌面微微反着光，看来是刚擦拭过。

走进店里，里面也只坐了个浅薄的身影，定睛一看，沈慕颜轻轻叫了出来，“张璇？”

张璇的身体抖了一下，回过头，用有些紧张的眼神看了一眼两人，一抹浅浅的笑有些苍白，极低地回应了一声“早。”，然后就回过头去。

整个动作很快，两人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哎哎哎，暂不营业暂不营业嗷。”同一时间老板快速从后厨里面走了出来，一个中年微胖的男人，脸上是憨厚的笑，双手交叠搓了搓，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你们来的有点早，还没营业呢，这吃饭的是我女儿，等会送完她回来才能做。”

“您是张璇的父亲？”两人都愣了一下，沈慕颜率先回过神，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江念注意到张璇不被察觉的轻颤了一下。

“嗯？你们是小璇的同学啊。”老板被这样问了一句，也有些惊讶，随即朝她们十分热情地笑道，“那行，来来来快坐，看看吃什么，趁小璇没吃完，我帮你们抓紧做了。”说着帮两人拉开凳子。

两人只好顺势坐下，坐在了张璇对面，张璇没有抬头，只是低头嗦着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也没有说话，只有点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父亲。

似乎是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或是打量的目光，张璇爸爸有些愠怒地喊了一句，“小璇，不要光顾着吃，同学来了也不聊聊？”

张璇连吸粉的动作也顿住了，白色的细粉被忽然间咬断，扭动着坠回了汤里。

“江念，沈慕颜，早上好…”说罢忍住低下头的想法，直直看着两人，眼中似乎有一点哀求，泛着不明显的水汽。

沈慕颜和江念互看了一眼，开始和张璇随意说些什么，只是确保能刚好传到后厨。

没一会，老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粉跑了出来，脸上并没有什么不自然，还是那盈满的笑，“啊，同学你们先吃，我先送张璇去学校，就麻烦你们平时多帮着照顾照顾她了啊。”

说完出去推车子，边和隔壁老板讪讪笑着打招呼让帮着看一下店子。

张璇见此，准备跟着起身。

江念轻轻拉了一把她，“张璇，你和你爸爸…”

“没事…你们能不说出去吗？”张璇轻轻摆掉了江念的手，声音有些颤抖，笑了笑，转身跟着父亲坐上电动车。

店里一下子沉寂了下来，比方才在外面还要安静，碗筷碰撞也能发出极清晰的声响。

两人很快嗦完了粉，把钱压在碗底，走了出去。江念拉了拉沈慕颜的袖子，“我感觉她…”

沈慕颜点点头，似乎早就有了同样的想法，不无担心地看向电动车离去的方向，“是啊，我们找时间问问她？”

江念皱了皱眉，她又想起刚刚张璇那个惶恐而乞求的眼神，同意了沈慕颜的提议，“找机会吧，直接问她不一定能问出来。”

在江念的印象里，张璇好像每天去学校都去的很早，只是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张璇这个人不坏，一开始她就感觉出来了，对方只是一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一直以来都是妥协退缩。

张璇虽然身体稍显瘦弱但也十分努力坚强，看得出来她很想交朋友，也真的可以和“朋友们”付诸真心，却仍旧不被待见仍然孤单脆弱，也会在体育馆的长椅上因为身心俱疲轻轻颤动。

张璇刻苦用功，善良朴实，算是她心生好感的女生之一，也是她见到自己曾经的样子的缩影。

不知不觉间就这样想了很久，江念愈发有些同情张璇的处境，暗暗为之叹了口气。

不一会，两人也走到了学校，敞开的大门只有极少的学生断断续续进入，看来还是来的有些早了，但好在没有被拒之门外。

大抵是窗子一夜未开，教室里倒是比外面暖和些，里面只有两三道身影，一眼便能看出属于的张璇的那道微薄，正在小声地读着书，看起来丝毫没有什么不同。

坐到座位上，放下书包，江念转过头深深看了一眼张璇，对方转过头来笑了笑，眼神微微闪躲，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垂下了眸子。

江念没有叫住她，只是又看了一眼也收回了目光，继而看向沈慕颜，后者也是有些愁眉不展，摇了摇头。

“念念，我把这个给她吧。”沈慕颜递过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的是短短的一段话：

“虽然不知道你的情况，但我们肯定不会有什么说法的，也不会告诉别人，你不愿意告诉别人的话，可以和我们讲讲。”

张璇接过便签纸匆匆打开，又匆匆收起，动作很快，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早读声渐渐地小了下去。

没过多久，学生陆陆续续地都来了，林潇潇斜挎着包走了进来，鄙夷地朝江念那边看了一眼，走到张璇前面的座位坐下，回过身打了句招呼，“早啊。”

“潇潇早上好，今天来挺早的…你作业写完了吗？”张璇将心里的那抹颤动压了下去，抬起头尽可能热情地笑着回应，怕聊天冷场，刻意多说了些。

“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来补作业。”林潇潇忍不住白了一眼，没好气地回应，说着拿出自己的笔袋，又随手抽走了张璇的作业，迅速转回身去。

张璇嘴角僵着，半晌合上嘴唇，低下头，软下来的嘴角微微抽动。

“伤什么心啊，像人家客人有时候还发火呢，人家说就得受着，知道吗，不要这么矫情！”

这是她父亲教她的。

手上的痕迹消了，心里的印记却刻下了。

人陆陆续续来齐，张璇就一圈地打完招呼，直到贺斌皱眉催着大家落座读书。

四面的人在灯光里落下影子，桌肚里的淡灰色便签，在黯淡里格外的不显眼，似乎时隐时现，仿佛伸手也无法触及，于是眼别开，手未动。

大课间做完操，沈慕颜被贺斌叫去办公室，座位登时空空的，江念往右看去，只看见第三个座位有女生围在那聊着天，再远的视线就没有了，索性趴下。

班主任办公室离教室并不远，沈慕颜很快就到了，轻轻推开门，只见张璇低着头站在贺斌面前，一动不动。

看到沈慕颜走进来，贺斌点了点头，舒缓下声音笑着让她在一旁等一下。

随后转回头，抬起头看着张璇，颇有种语重心长的味道，“张璇啊，你这最近怎么回事啊？考了个前十怎么就沾沾自喜了呢，早读课经常看到你讲话，你来了不好好读书吗？上学这状态不对啊，还有你爸爸和我反应啊，你是不是还和同学闹矛盾呐，他说你还小题大做。不说对不起我和同学，就看你爸爸那么辛苦，你对得起他吗…”

一口气说了很多，贺斌拧开保温杯盖子喝了口水。

你对的起他吗…

你对的起他吗…

“对不起…”张璇强忍着悲伤，可声音还是忍不住打颤，低低的听不出来情绪。

“行了，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贺斌没听出来什么，只是摆摆手，说着看向沈慕颜，“对了，你正好和沈慕颜一起去下文印室，拿一下通知单。”说毕合上保温杯，迅速朝沈慕颜笑了笑。

“好。”沈慕颜略略皱眉，和张璇一同应下，先后走出了办公室，下楼往综合楼文印室走去。

虽然大课间做完操还剩下时间，不过应老师要求，也没什么人下楼打球散步，离了教学楼，人就很快少了下来，再走两步，连人声都消失在了吹下翩翩落叶的风里。

“张璇。”沈慕颜看了看四周，率先开口了。

张璇微微缩着的身子顿了顿，假装没有听见，微微颤抖地接着向前走去。

“你等等！”

沈慕颜上前扯住了她的袖口，轻轻用力，张璇一挣，不禁一个踉跄，险些没站住，好在张璇终于是停住了步伐，伫立在原地。

“张璇…你和我过来。”沈慕颜看见后面去搬作业的学生走过来，拉着张璇往一旁小树林的通道走去，张璇没有再反抗，也没有看她，只是慢慢跟着，一起走到一片还算干净的长椅上坐下。

“你，可以和我讲讲吗？”沈慕颜开口了，但她并没有十足把握，只是试探性地问了问，准备再一次的等待。

又一片树叶落下，落在两人的脚前，想象中的沉默没有延续，张璇忽地转过头抬起来，竟是满脸的泪水，上下两瓣淡粉色的唇明显地颤动着，抖动的音节缓缓飘出，“你不觉得我家那样…丢人吗？”

“开早餐店吗？不会，很正常的一种职业。”沈慕颜没有多说，她知道张璇终于是要开了口，自己要做的就是倾听，理解。

“可是之前我说我家开早餐店，想请林潇潇她们吃饭…她们…”张璇的声音愈发颤抖，似乎是好久之前的画面全部在眼前涌现，那些白眼，那些明显的不明显的冷嘲热讽。

“那是她们的问题。”

“可是我自己也觉得好丢人啊。我好害怕让你们看到，看到我，看到我爸爸的样子…”

“我爸爸他人真的很好，对顾客，对同行，甚至对陌生人，就算人家给他使绊子，他也笑脸相迎，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对家人这样呢？”

“他也教导我要这样，他很辛苦，我知道他的苦衷，他不想我在别人面前形象不好，可是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开心。”

“之前有一次，我被林潇潇他们使唤，被他们欺负，我回去告诉我爸爸，可是…可是他骂我，还打我，告诉老师说我不听话，我反思我改正，我想和所有同学搞好关系，可是他们还是不喜欢我，会说我坏话，可是我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做错啊…”

“我害怕你们看到我爸爸的样子，我不喜欢他的样子，我害怕你们看见我真实的样子，我害怕你们不喜欢我，我害怕我爸爸对我失望，对不起，我真的很糟糕，是我的错…”

说到最后，张璇再也克制不住，声音完全模糊不清，哽咽让她不自觉地合上了嘴，只有牙齿在上下打颤着，身体躬着低着头，双手在脸上胡乱抹着。

又两三片黄叶缓缓飘落，正好落在张璇的身上，沈慕颜替她拿开，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叹了一口气。

“张璇，你知道吗，你其实不需要让所有人都喜欢你。”

阳光从树梢枝叶的缝隙中洒下来，斑驳的光点汇聚成片，将沈慕颜笼在其中，她微微笑着看着张璇抬起的目光。

“这样会很累，不是吗？再说，你要想让别人喜欢你，你要先喜欢自己，要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不是你爸爸喜欢的样子，不是林潇潇或是谁喜欢的样子，是你自己喜欢的样子。”

“喜欢的人自然会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你不必去浪费口舌，你没有错张璇，做你自己，不知道会不会更好，但一定不比现在差，至少会轻松些。”

“至于你爸爸，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他也会犯错，他希望你能更好的发展，那你就改变自己，用你的样子去告诉他，他并不是唯一对的，你可以更好，他可以放心…”

一口气说了很多，沈慕颜一下子也有些累，只是轻轻喘着气，笑着看向张璇瞪大的泛着水光的双眼。

“你要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告诉我，还有江念，我们都喜欢你，我说的那些话也是她想和你说的。”

你没有错…

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

“谢谢，谢谢…”张璇又兀地流下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落叶上，浸入枯黄的叶脉，成为叶的一部分，最终一同融进泥土，来年春天在阳光轻抚的枝头肆意绽放心声。

良久，张璇抬起头，未干的泪痕却再也掩不住脸上朝气蓬勃的笑容。

“谢谢你，沈慕颜，也谢谢江念。不过有些耽误时间了，拿完通知上课还来得及吗？”

“没关系的，来得及。”

两人迅速拿完通知单，往回走去，临近上课时分，楼上下原来鼎沸的人声更是渐渐稀疏。

“沈慕颜，今天的事具体的可以不要说给其他人了吧，不过也替我谢谢江念，江念不像林潇潇她们说的那样，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张璇突然抬起头来说，其实她上次也没有生气，如今算是彻底知道了江念的好意。

闻言，沈慕颜微微一愣，答应了张璇的请求，但随即又勾起嘴角压下声音，小声地回应起了后半句，“她我当然知道，真的很好，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