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别处的喧闹相比，长清殿寂静到令人心头发怵。
一众下人，愣是没人敢高声说话。
轻声细语地交谈，轻手轻脚地进出，唯恐惹里头那位不快而大开杀戒。
谢凌不被这种肃穆紧张的气氛所感染，一派自然地带人进入大殿。
一群侍从鱼贯而入，放好膳食后，立马有序地迅速退下。
长清殿历来的规矩——皇上用膳时，不喜有人在旁打扰。
谢凌随着众人一道往门口走去。
晏微双迈出内殿时，正巧看见这一幕，心里兀自思忖，这会儿倒是自觉了许多。
然而下一刻，队伍末尾的谢凌蓦地脚步一停，抬手动作流畅地将殿门合上，隔绝了一众下人的抽气声。
同之前的种种相比，这人此刻的行为倒也不算是太出人意料，晏微双觉着有趣，唇边勾出了点笑意。
谢凌回到桌边，不待晏微双开口，动作娴熟地从袖中抽出银针一一给饭菜试毒。
晏微双在主位坐下，悠悠提醒道，“宫中不是这般试的。”该由贴身侍从以身试毒。
对号入座的贴身侍从谢凌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但不太给面子，“我知道，但是我的命也是命。”
“既然如此惜命，那为何还进宫？”晏微双问着，神色间颇为平静。
谢凌抬头瞧了晏微双一眼，不愿在这个昨晚已经给过答案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再者，晏微双眼下虽然看着好好的，没有犯疯病的征兆，但谁也说不准下一刻的事情。
无论如何，少说少错，他昨晚才领教了一番这人变脸的本事，这会儿实在是敬谢不敏，短时间内不想再招架一次。
见人不回话，晏微双视线下移，停在谢凌的指尖，“阁下形迹可疑，让孤如何相信你此番动作是在试毒，而不是明目张胆地给孤下毒呢？”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银针上，停驻片刻后又回到谢凌的脸上，轻飘飘地几眼似有千钧重。
又来了，昨晚那般咄咄逼人的气势！
谢凌拿着银针的手一时间不上不下，半晌转头问道：“不然我试完之后再亲口替你尝尝？”
语气认真，眼底没有戏谑与勉强，不似玩笑话。
晏微双眼珠子动了动，来回扫视谢凌几遍后，神色莫名道：“阁下可真是个实诚人。”
“是吗？这还不是你疑心病太重，也是没办法。”
晏微双此刻的心情是真的不错，对谢凌大不敬的话没做任何计较，嗤笑一声摆手道：“那便姑且信你一次。”
谢凌将有问题的饭菜端到一旁，晏微双伸手自己拿过筷子，并未在这种小事上继续刁难，尝了尝面前的几样菜。
谢凌见他慢条斯理的模样，动了动嘴，忍不住道：“要不我还是给你试试吧，让你图个安心。”
晏微双头也不抬道：“不必，孤体内中的毒不少，也不惧再多几样。”
“啊。”谢凌张嘴，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自顾说起来，“母胎里带下来的毒素，护国寺修行时也被人下过毒，皇宫里圣后的手段层出不穷，种种加起来是不少，看来以毒攻毒之说是信不得的，你就是这般一步步变得百毒不侵的？”
谢凌倒豆子似的，对晏微双的经历如数家珍。
“弘文告诉你的？”晏微双抬头淡淡地看了谢凌一眼，语调平平。
“关方丈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查出来的。”
谢凌对晏微双知晓他与弘文方丈有关联一事并不意外，继而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多的是路子，况且这些事又不难查，坊间关于你的传闻多的是，听多了什么版本都有，就是难以辨别真假而已。”
“哦？都传了些什么？”晏微双似乎是来了兴致。
谢凌听闻，没有回答，而是将重点放到了别处，后知后觉道：“不对啊！既然如此，那你还怕膳食被人下毒？你是故意让我去传膳的？”
晏微双无视他的质问：“你不在孤身边，孤依旧活得好好的，没死也没残。”
谢凌试毒的动作不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以后我不去了。”
油盐不进啊，晏微双伸筷子的动作慢下来，问：“为何还要接着试？”
谢凌看向他：“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完？”
虽然晏微双口味清淡，桌上没有大鱼大肉，都是些素菜，但零零总总加起来量也不少。
晏微双注意到了桌上的两份餐具，开口提醒，“孤不与人同桌用膳。”这会儿屋里留人已经是破例了。
“没事，我不和你一起吃，你先吃完，我用你剩下的，不会嫌弃的。”
晏微双吃得很少，谢凌统共也没看他动过几筷子，忍不住看向他的脸，说句美若天仙不为过，再看看这饭量，离成仙可能也不远了。
晏微双没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谢凌见状，坐在桌边给自己盛饭，不忘劝道：“你要不再多吃些？”
“不必。”
谢凌边夹菜边打量晏微双，直白地问出了内心的疑惑：“你好像没有昨晚那么疯？”
难道这玩意儿和时间有关系？白天正常，晚上发病？想想也不是不可能。
晏微双端正的坐在主位，闻言摸着袖口，对谢凌笑了笑，那笑乍一眼看上去安宁又明艳，却总令人觉得别有深意。
谢凌昨晚才见过这种笑，当下便觉得瘆得慌，差点被饭菜噎住，口齿不清道，“你还是别笑了。”美则美矣，就是对心脏不太好，他还想好好吃饭呢。
咽下嘴里的饭菜，谢凌安静两秒后，又有了新问题：“若有刺客越过暗卫闯进内殿，你就这样？”
他看着晏微双脖子间结了痂的伤口，抬手在自己的脖子间比了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自残？”
晏微双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神情，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凉凉地瞥了谢凌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这便是不愿回答了。
谢凌自顾夹菜，闻言一脸不相信地看过去：“你方才用膳时可没有这样。”
晏微双挑眉，颇有兴致地和谢凌“讲道理”：“这里是长清殿，孤是主子，孤的话便是规矩。”
“哦。”谢凌不咸不淡地点头，“地儿是你的没错，可是我们杀手从没这样的规矩。”这意思，就算他如今待在长清殿，也不会守长清殿的规矩。
“阁下当真是个性情中人。”
明明是夸人的话，从晏微双嘴里出来，只剩下清淡素寡，别说领悟夸赞之意了，若是换个胆小的在这，听完怕是只会当场冒冷汗。
“哎，别总是阁下阁下的，听着怪别扭的，我有名字，我叫谢凌。”谢凌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掏出随身携带的令牌给晏微双看，“你也可以叫我谢七。”
晏微双看着谢凌将令牌重新塞回胸口，戏谑道：“此物于你而言很重要吧。”
“还行吧……”谢凌一顿，反应过来晏微双话里的深意，“你想派人来抢？那还是算了，你的暗卫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两人独处，谢凌的声音没做伪装，恢复正常后是很清越的少年音。
虽是个杀手，可眼底并无嗜血之意，清清朗朗的，明明在说那般自负的话，却没有带上一丝自大与高傲，平静的语气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这样一个人很难让人心生厌恶，若是褪去那一身伪装，好好打扮，走出去说是哪家矜贵的公子哥都有人信。
当然，前提是此人不开口说话。
晏微双手捧茶杯，视线一直停留在谢凌身上。
不似他用膳那般慢条斯理，谢凌吃饭的速度很快，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地，也不见其挑剔。
良久，晏微双放下茶杯，从袖中拿出一封信。
谢凌注意着，唯恐他又抽出一把匕首。
“看看。”晏微双把信封往谢凌那边推了推。
谢凌放下碗筷，抽出信笺看了两眼，又放回桌上，重新拿起碗筷，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晏微双看完全程，稍显意外：“你不识字？”
“认不全，这上面写了什么？”谢凌又问了一遍。
晏微双似信非信地看了谢凌一眼，将信上的内容一一念了出来。
是早前暗卫送来的信，弘文方丈措辞直白，谢凌听懂了的同时连连点头，显然十分认可信上的内容。
“不识字，若发生此类事情时该当如何？”晏微双念完，点了点信封，好奇道，他指的是谢凌的刺杀任务。
“无碍，有专人给我送信，他们识字，会念给我听。”顶级杀手，待遇配置也不一般。
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晏微双笑笑，问道：“这种事情，是可以这般直白的拿出来说的吗？”
“？”谢凌保持着他一贯的耿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不想和憨憨再继续傻瓜话题，晏微双看向信笺，“信上说的是真的？”
“自然。”谢凌大致猜出来了这是谁写的信，“既是弘文方丈写的信，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在的。”那可是大师。
缺根筋的杀手对护国寺方丈有着盲目地崇拜。
晏微双：“你就不怕孤欺负你不识字骗你？”
“有什么好骗的，你这又没人打得过我。”果然还是莽夫，只知道用拳头说话。
谢凌给自己盛了碗汤，“你要是想吩咐我办事也不是不行，但不可以离你太远，毕竟我给自己的任务就是要保住你的命，不能让你一命呜呼了。”
一席话说得认真又随意，丝毫没有面对九五之尊时该有的敬畏，从头到尾，谢凌连个敬称都没有用过。
“宫里可没有太监敢和孤这样说话。”晏微双今日的脾气是真的好，自始至终语气都是平淡的。
“那是因为他们是真太监，我是假的。”谢凌耿直到底，太监身份只需在外人面前伪装就好。
“你就是这样报恩的？”
“当然，我不会像暗卫那般替你跑腿，我就守在你身边。”谢凌直白道，“我虽是来报恩的，但，我，听我自己的。”
想起早前的事情，晏微双故意曲解谢凌的意思，“怪不得孤吩咐的事情不去做，原来是想守在门外偷懒。”
“不，我是在保护你，你昨晚说，除了我没人闯进过内殿，以后我便给你守门，不会让人任何人闯进去。”
谢凌的一片赤忱之语没有打动晏微双，反而让他眼底多了丝不耐烦，索性摊牌道：“所谓报恩不过是阁下一腔热血，孤并不需要。”
救命之恩与报恩，虽说是人之常情，却是与他遥不可及的。谢凌的出现，需要他派人处处查证，时刻提防，此等事情，有不如无。
谢凌坚定道：“这是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我说了我听我自己的，我就是要报恩。”
晏微双：“……”究竟是何时沾了这么个狗皮膏药！
谈话进行不下去，大殿里难得安静了片刻，谢凌继续吃饭，没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或许你有想过逃出宫吗？”
问完不等晏微双回答，自顾说起他的计划，“我在去御膳房的路上观察了一下，防守虽然加强了，但以我的实力再加上你那群暗卫，做好部署，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这人完全是忽视了他的话，这会儿还自说自话安排起他来了，晏微双阴阳怪气道：“阁下与孤相见十二个时辰都不到，打哪儿来的自信说出这种话。”
“……也是哦。”自古帝王都多疑，看来不管是有权还是没权，这点都一样。
至此，不那么正式的谈判破裂，晏微双深刻体会到了谢凌的固执，并且有些头疼，不知道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个牛皮糖来。
这憨憨杀手不仅武功了得，更是非常有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