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猎物正被一股忽然闯入的外来力量强行拖离，缠在普莉身上的漆黑锁链猛烈摇动。
在魔力极浓的深渊当中，这魔力锁链已经彻底具象，看上去和真实的物质铁锁全然无异，伴随颤抖当啷作响。
污泥中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无数突触状的眼球纷纷游离那庞然骸骨中的污泥山丘，从四面八方扑上来。
暗红夹杂些许湛蓝的光弧嗖嗖闪过，将水草一样摇摆着的神经和纠缠着红发妖鬼的黑链，迅速砍断。
黑血在红光的照耀下蔓延得到处都是，颗颗金黄却浑浊的眼珠如饱满多汁的果实脱离了枝头，漂浮在水中，以凶恶的目光瞪着从上方降下的来者。
巨大的骸骨中，污泥纷纷不甘心地拱动汇集。不一会儿，一条长满眼球、足有三四人合抱那么粗的触手破泥而出，径直向从天而降之人刺去！
一袭黑斗篷的白发女人罕见地闭上了右眼，只睁开那瞎了似的铂金色失焦左眼，却居然不妨碍视物，眼神凌厉地朝那庞大触手一瞪：
“退下！”
那触手眼看就要碰到暗红的防护结界，却被神使这么一喝，竟僵了一僵，停在结界前方大约五米之外。几十只、几百只大小不一的金眼睛眨了又眨，像是在思考在犹豫什么，打量着来人。
见状神使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我说了：‘退下’！”
她这一声“退下”用的是古奥拗口的古魔语，复杂的弹舌、喉音和爆破音组合，配上嘶哑却肃杀的语调，听上去比起人类的语音，更像某种凶兽的威吓。
与此同时，伤口正快速愈合的左手捂着普莉的双眼，并将她往自己怀里靠，戴着黑手套的右手则凝聚着耀眼的灵力光。
只是这次灵力光以一种有别平常、诡异的四散放射形态，快速地凝聚明灭，每闪烁一次夹杂的湛蓝就越少，暗红的光芒就越亮，光芒的放射形态也越往十字形的规律靠拢。
触手上的上百只眼球纷纷骇然大睁，堆在底下山丘似的污泥整块地摇曳起来，蠢动不安。
弥漫在深渊中到处都是的黑雾也隐隐躁动。
那触手挣扎了片刻，往底下不情不愿地摇晃着缩回去。
“你……不是……”
黑暗中依旧不甘地环绕着嘈嘈切切的低语声。
神使那只浅金的眸子却一眨不眨，凝视着那团常人恐怕无法与之对视超过两秒的黑泥，冷漠的脸上连杀意也无，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控制周身的球体结界，挟着红发女人沉默地向上方浮去，潜入深海时左手手背上落下的伤痕转眼就已痊愈。
而就在暗红光球慢慢上浮，与底下那大团的黑泥“葡萄蛋糕”拉开了一段数百米的距离时，底下的七八条眼球触手忽然一动，照着光球猝不及防地闪电般直冲而来。
神使左眼微眯，牙关暗自紧咬，右手中的暗红十字光束立刻剧烈狂闪七下，最后陡然爆发凛冽冷光！
严寒煞气搅动着周围所有的黑雾，卷过海水暗流形成一道苍劲怒力横劈而下，刹那间，就将迅速扑近的四五条触手狠狠震退。
还有三两条触手后来居上，而神使手中的暗红灵光已隐约凝成了一柄十字形纤长细剑的虚影，她眼疾手快，反手握住剑柄，竖直往下，用力一刺——
黑雾簇拥着暴虐狠戾的暗红冷光，从那剑影中瞬间爆发，电光火石间那几根触手便齐齐断裂，黑血喷薄而出。
而令那些金眼睛转个不停，恐惧不已的是，来自那剑影的攻击并未就此停下。周围海量的黑雾都被一声令下唤醒了似的，狂热地朝这些触手断口笼罩灌注下来！
那些触手眼看着被强硬塞入大量黑雾，开始还不断变粗变壮，没过两秒却在断口附近梗成几个丑陋狰狞的瘤块。而瘤块紧接着，继续不知停止地膨胀、胀大，很快就超过了触手所能承受的尺寸，啪地爆裂开来，连带着被撑得扭曲的一串眼球一起碎成稀烂，黑汁四溅……
神使居高临下地觑着那些丑陋恶心的东西不断爆炸，碎成稀烂，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得如看蝼蚁。
但把持着那淡淡剑影的整条右手臂却绷得紧紧的；牙关死咬，呼吸也急促而颤抖。
底下那黑泥大为震恐，无数只浑浊的眼睛都缩在奇形怪状的眼窝中战栗地疯转，像坏掉了的电表指针。
“王……魔王啊……！”
这次深渊中那些不男不女的诡异声音不再是装神弄鬼的低语，相反唱歌似的啸叫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请留不死神凰之血……吾等受困此地已逾万年，唯得上古神裔血肉，方得解脱重生……”
神使侧过脸望了一眼普莉，微抿嘴角一个冷笑：“不巧，上古龙族与凤凰这些神裔眷族早已灭绝不说，连创世神都死了，你们还是继续待在这里，好自为之吧。”
一道声音像婴儿啼哭：“陛下手中之物便具不死凰血……”
另一道声音尖细讥骂：“懦弱，无能，失败……群魔之王却抛弃了魔族，空有神力却连心爱之人也未能挽救，许诺之誓无从完成便意欲背叛……失格……”
那铂金色的目光顿时一凝，死攥剑影的手腕不住颤抖，紧抿的唇瓣也变得惨白，额前沁出细密的汗水，呼吸急促而沉重。
神使艰难地咽了咽喉头，想要张口却说不出话，双唇半张，想笑未笑，欲哭无泪。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致命一拳击中了心脏，悬浮在海中僵硬而麻木，连血液也冷了下来。
这时，一只同样冰凉的手却抚上了她的面庞，轻和而无意义地反复摩挲一阵。像被那突然而至的凉意冻到了似的，神使打了个激灵。
是普莉轻轻拨下了她覆在自己眼前的左手，这会儿有些忧虑又发怔地凝望着她。
也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神使怔了半秒，下意识地偏过脸去，没让普莉和自己的左眼对上视线，同时也趁机分神，成功使自己平复下来，哑道：“你醒了。”
普莉捉着神使的那只手捏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似的放开，与她稍稍分开了些距离，摸摸鼻子闭了闭眼：“我没事了，多谢。”
神使不觉忍着面色的勉强，勾了勾唇角：“原来你也会跟我道谢的。”
普莉抬眸瞪她一眼，却又很快心虚地移开目光，低头自嘲笑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被你救了。没想到为这点破事还要麻烦你，真是……”
“是你的朋友担心你，才请我来的。”
神使游上前抬手，揉了一下她的发顶。
“而且这东西确实不简单，恐怕生前就是堕魔的上古龙裔。龙瞳拥有织梦致幻的力量，换了别人谁能招架？我试着叫你的名字也只是在赌，没想到叫了两遍你就能那么快地脱离幻象，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个亲昵的动作在那三天激战里神使没少做。
虽然普莉因着一层胆怯害臊，大多时候都是从神使身后进攻强袭，但累了中场休息，两人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躺在一块，神使就经常很宠溺似的轻抚她的脑袋，像是形成了某种习惯。以至于普莉欢喜而苦恼地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发质太好，以至揉起来手感跟揉宠物一样舒适……
总之，不自觉想起了某些不合时宜的场景，红发魔鬼苍白的脸上腾地红了。
“你、你瞎说什么呢，光头他们是我的小弟！哼，还记得我这个老大算他们这群蠢货还有点良心……不、不对！这帮混球肯定是被你这家伙收买了，不然怎么一有事就去找你搬救兵！”
为了掩饰自己的胡思乱想，暴躁魔鬼眉心一拧，支支吾吾地骂开了。
“哼，本大爷才不需要你这混账帮，咳，虽然这次是锦上添花啦……哼，那群蠢货真是出息了！都不相信本大爷的能耐了吗？等我上去就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叫那些混球记住到底谁才是老大！”
神使弯了弯嘴角，呵呵低笑：“好、好，老大当然是你，尊贵的普莉大人。”
现实和幻想中的情节凑巧重合，红发魔鬼愣了一愣，顿时老脸唰地红到耳根，呆了片刻，才挤出僵硬的词句：“……骚神使，你、你有病啊……”
神使莫名被骂，不明就里。正想追问，底下那被忽视了许久等不到答复的黑泥似又积攒恢复了些许元气，幽暗中狂潮翻涌而来。
凄厉的哭号声铺天盖地：“王！若您愿赐吾等不死凰血，吾等亦愿贡奉一粒上品魔丹，助您再成夙愿，尽毁您所恨之敌！”
尖利的讥笑声无处不在：“王！若您不肯留下不死凰血，那便与之共留于此，化作吾等血肉，助吾等修成魔神重临天下！”
而普莉本就别扭受气着，被那些吵闹的噪声搞得更是气血上涌，当即鬼眼一红，暴怒：“这东西属实烦人！我他妈就没见过这么恶心又傻逼的玩意！抓着本大爷要什么新鲜‘凰血’？——喂，本大爷死鬼一个，你们生那么多眼睛也看不见吗？既然那么多眼睛长了也白长，啧，要血没有要命一条！骚神使，咱们临时合作一回，搞死这坨垃圾山可以吧？”
神使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掰过暴躁气上头，差点不顾安危就转身要看那堆黑泥的恶鬼的肩，又勾过她的下巴，轻笑：“可以。不过记住，不许看底下那堆丑东西，你只能看着我。”
普莉被她的雪白手指一勾，两眼发直，听着神使低哑带笑的嗓音，呆呆的耳尖发热，好像这一下她被勾了的不是下巴，而是胸腔里那颗正加速跳动的心。
“还有，别爆粗口，不文明。”
神使幽幽地补充一句，旋即左手下落，揽过普莉的腰身，右手提起暗红剑影，再凝出一道暴戾的剑气直刺下去。
“少废话了……”
普莉也反应过来，要面子地默默抽离身子，挥舞灵枪，替她掩护从身侧袭来的怪鱼。
约莫十分钟后。
在不为人知的万丈深渊之下，两种亮度不同的红光迸射，黑汁血水四溅，凄厉空灵的尖啸震动汪洋。
神使手持剑影横砍竖劈，嵌满眼球的触手扭曲着断裂爆炸；普莉一挑尖枪，接连洞穿了两头半是骷髅而浑身乱张眼睛和尖牙的怪鱼，退回神使身后。
“怎么办啊骚神使，这些怪物越打越多，那坨垃圾山的叫声还在吸引更多海怪过来，我灵力都快不够支撑灵器具象了！你是砍不死那堆垃圾山吗？”
普莉话音掺杂在急促的喘息间，很是暴躁。
神使知道她在疑惑什么，微微皱眉，也与她背靠背浮着，喘了口气：“不行，这些东西本体的再生能力很强，它们生前绝对是高纯度血统的龙裔……光是‘赤魇’的影子还没法将它们彻底杀死。”
“啊！烦死我了！所以你他么……咳，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召唤灵器！你不是有魔剑的魂契么，为什么不把它召唤出来？”
神使感受得到身后那人的暴躁，能想象到在陆地上普莉急得跳脚的模样，她不禁忍着苍白痛苦的脸色动了动唇角。
“我当初为了杀那家伙，孤注一掷，把赤魇剑和我自己的灵器炼成一体，又分了我三分之一的灵脉给它们，但那场战斗之后……它们掉在东洲大陆了，受人禁锢，我没法把它们拿回来。”
普莉被封印，是弑神决战前大半年的事了，因此并不清楚神使最后的具体弑神过程。虽然她早发觉神使的力量现在严重削弱，却也是头一次听说原来灵器也能丢，只觉得荒唐可笑。
“‘受人禁锢’？魔剑不是神器级别的存在吗，谁能禁锢得住它？”
“……”神使沉默片刻，再传来的语调轻松得有些苦涩，“或许，是它自己嫌我对它没用，不想理我了。”
普莉像没听出神使的那一秒的沉默，又是一枪卷起灵力直刺而去，将一头从斜上方张口咬来的怪鱼贯穿，再舔了下指尖的血迹。
才吐槽说：“那这魔剑也太坑了吧。你当初订魂契的时候，跟它许的是什么愿望？”
“没关系，它实现不了我的愿望，我也给不了它想要的灵魂，是和平解约。”神使苦笑一声，侧身将普莉往自己身后一推，剑影卷起黑雾之潮劈断一溜妄图偷袭的触手眼球，“小心。”
从普莉余光一瞥的视角看去，神使拦住她身前的侧影朦胧在逆光中，披散的长发飘摇，远看着有恶心的触手被一招惊雷霹雳砍断多处，而那张姣好的面容一如冰雪般沉静，波澜不惊。
平心而论，假正经救世主不愧是个闷里骚的Omega，脸底子看着是挺顺眼。
目光描画着女人紧抿的唇线，薄却润泽，有点东洲人种和妖族的古典韵味，唇尖饱满微翘，隐隐还有点诱人的性感……那平常看上去吓人的猩红瞳眸不觉痴了。
说起来，那三天里她们好像都互相把身体探索过了，就差嘴唇？普莉也已领教过Omega的唇舌，知道那是如何柔软、温暖、灵巧，只不过不是用自己的唇舌品尝过那滋味，难免有些遗憾……
这灼热的念头点燃得唐突，烧得人口干舌燥，普莉连忙咽了咽唾沫救急。
“普莉？”
只是她烧得有些过热了，以至于神使叫了她第二遍，她才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别开脸去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啊、干啥？”
神使眉心舒展：“在发什么呆？我差点以为你又中招了。”
“同样的招数本大爷才不会中第二遍。”普莉看了看她微光下也难掩的惨白脸色，心里莫名烦躁，“你还好吧？看上去很累的样子，灵力还够用么？”
神使有些意外地怔了一下，笑道：“这算是在关心我么？谢谢，想不到你还挺温柔的嘛，普莉老大。”
“谁他喵的关心你了！唔……”
普莉立刻扯开嗓门，把话音抬高了个八度，结果不小心破音粗口都没吐清楚，反而把自己闹了个脸红，目光游离一阵，落到神使手中那道淡得模糊的剑影。
“得了，你也少逞强了吧。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搞丢灵器的，现在看来魔剑确实没想搭理你；嘶，要不咱们还是赶紧撤了别管这些垃圾了，再这么耗下去，猫也会被群鼠咬死。”
神使也不吐槽一开始说大话要解决“垃圾山”的就是她，只抬头望了望积压在头顶的深邃墨色：“太晚了，你看它们还想放我们走吗？”
普莉也顺着她的目光所指抬头望去，黑压压的虚无之中隐约有鲸鸣回响。
她们此时正处于某个海沟几乎最深处的地方，上方有一大片夹在沟壑之间的海水过于黑了，缺少魂衣力量的加持，现在她的视力恢复到了平常妖鬼化的强度，放眼望去，就算是她也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因此她只象征性地瞄了一下，便低头看向神使的侧脸：“有多少？”
“大的有五六头，小的太密集，数不清……咳呃！”
神使语调起伏不大，但呼吸一时急促，突然左手捂嘴猛咳出一口发黑的血来，右手中的剑影剧烈颤动一阵，竟化作光屑消散了。
下意识忙伸出手去捞，暗红的光粒却依旧沙粒般从指缝中松碎地溜走：“……这就到极限了么……”
她垮下来的表情和轻飘飘的呢喃转瞬即逝。
但那个瞬间却恰巧被普莉捕获，神使睁开右眼迎过呆愣着的魔鬼视线，有些勉强和自嘲地翘翘还残着血迹的唇角：“呵，你之前说的没错，我是变弱了很多。不过你要想报仇的话，我建议还是等回到陆地以后再说。”
普莉移开目光，手里紧紧攥着灵器，不屑地冷笑：“那当然，我又不是傻子，神使大人神通广大，就算没有魔剑丢了神杖，也总有别的手段。”
神使无声笑笑，唇边的血迹无比鲜艳，却掩不住面色的苍白和眼底的失落。
这一刻的她看上去好像很脆弱。
普莉怔了怔，不知为何，明明被魔剑拒绝、失去力量不比往昔的是耽误了她百年光阴的混账神使，可她却像被一拳打在胸口，心里只感到郁闷不快，并无半点预想中的幸灾乐祸。
甚至，她的心底忽然涌上了一股冲动，这冲动推着她疯了一样，不受自控地拉过神使的手腕、搭住神使的肩头，同时凑上前去，让那对微抿的双唇碰过自己的。
虽说最后一丝理智，令她闭了眼睛不敢看神使的表情，但从五指中传来的触感，告诉她对方纤细有力的手腕僵了片刻，又颤抖了片刻，最终并未将她推开。
幽暗的深寒中，在四面八方逼近而来的畸形海兽包围之下，浅浅光晕映照着贴合的两道人影，那样渺小，那样孤单。
可是至少，有彼此在。
作者有话要说：绿站文案审核把我心态搞崩了，贵站沈河主打一个自由，文案标题被迫越改越没意思实在是绷不住，也是真的不敢改了。
随便吧，走过路过看到都是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