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有些炽热，穿着夏日薄衫也觉得热，忠信街上行人躲着太阳往阴凉处走，段朝旭只走在大街上，目光不时落在旁边的周暮染身上，好一会还是问道，“你是周府的人吧？”

事到如今也就不瞒着，周暮染点头，“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到如今，徘徊在这里，魂魄不去。

“那，你的家人呢？”

“在其他地方，这里对于他们来说是伤心地，不回来其实挺好的。”

“可是你一直在这里。”连着家人也离开了，孤单的守在这里，该是何等的寂寞。

周暮染轻声一叹息，“段公子不要忘了，我如今是鬼，阴阳之隔，就算他们在，又有谁看得到我呢？”

段朝旭明白，阴阳相隔已是回天无力，活着的人伤心，这死去的人也伤心，“我不问而住在周府，是不是打扰你了？”

周暮染微笑，“不会啊，我很高兴你来到这里，不然漫漫岁月，都没人看得到我。你就和我说说话，每日里买买菜，就当是你付了房租吧。”

段朝旭轻点头，这样也好，相逢于此，应是有缘，正如那只兔狲，与她也是有缘。

转弯处就到了早市，小贩们担着新鲜的蔬菜鱼肉叫卖，段朝旭转了一圈挑了今日要的菜，又到铺子里买了些其他厨房用具，顺便让着铺里小伙计帮忙将东西搬到了周府后门。拎着菜回到周府，周暮染就在廊下坐着，孙媌打扫了厨房，将买回来的菜收拾了下，这些菜都挺新鲜，这个除妖师还是有点眼光的。

看着桌上的笔墨，周暮染提起了笔，在纸上慢慢的写下几字，忽的又放下了笔，将纸张揉成一团丢了出去，“我回去了，晚些再来。”身形一散就不见了踪影。

段朝旭走下去，捡起了纸团，铺平了一看，纸上字迹端正灵秀，写着‘生死两茫茫，莫思量’。自古来，何人不死，又有几个人死得甘心？闭眼之时，任多少繁华荒唐，皆过，又怎堪思量？

孙媌从厨房里出来，看周暮染已经不见了，叹息了一下，“这世道，总是好人不长命。你们凡人总说我们妖邪恶，其实你们人心更邪恶狠毒，不然像周姑娘这般的好人，又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了？死得冤枉不甘，才会化身为鬼吧。”

段朝旭沉默了，她长在官宦富贵之家，有家人宠爱，又是才貌双全，看起来也不像是病弱，确实不该妙龄早逝，难道真的有怨难平，有冤未报，所以才会一直在这里。

“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

孙媌想了好一会，摇了摇头，“我也只在山神庙里见过她一面，当时她身边许多奴仆侍卫随行，我只听见旁人唤她周姑娘，才知道她姓周的。”

天底下姓周的人家很多，长宁城里姓周的官宦之家也不少，段朝旭人生地不熟的并不了解，孙媌对这些凡人的事更是不关心，自是没办法去猜测她是什么人。

“她认识朱夫人。”

毕竟是自己暂住的主人家，孙媌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主人家的事的，“朱家？朱夫人是长渊书院顾院长之女，知书达理，温柔和善，是个好人。可惜那个朱大人不是个好夫君，府里已经有三房小妾了，听说过几日还要迎一个贵妾进门。”不屑的撇了撇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段朝旭无言，怎么就扯到所有男人了？

临近中午，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气，段朝旭看着书都忍不住不时看一眼门外，孙媌收拾出了灶房旁边的一个房间当吃饭的小厅，窗明几净，窗旁的花架上还摆了两瓶院里摘的芍药花。将饭菜端上了桌，正是周暮染点的那几样菜，豆角青翠，排骨色泽诱人，银鱼汤雪白，一碟绿豆糕也是玲珑可爱。

放下绿豆糕，孙媌擦了擦手，转身出门要叫段朝旭和周暮染吃饭，就看到周暮染站在廊下了，翩然若仙，“周姑娘，可以吃饭了。”

“好。”周暮染进去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看着是色香味俱全，碗筷也是摆了三副。好久没有这般的场景了，在她死去之后，还有人可以等待着她。

段朝旭和孙媌也过来了，周暮染扬起微笑，率先坐下，“这饭菜看起来就很合胃口，快坐下吃饭吧。”她没有拿筷子，只是闻了闻饭菜的香气，“我已经算吃完了。”

段朝旭舀了半碗的汤尝了尝味道，很是鲜美，米饭松软，菜肴可口，他很久没有吃到这般好的家常菜了，一时间心里还有些感触。纵然身边是萍水相逢的一鬼一妖，却也像是一个家了。

每日里周暮染点菜，段朝旭负责买菜，孙媌做饭，一鬼一人一妖很是自在的过了几日，段朝旭不分白天夜里的认真读书，有时候周暮染兴起，也会陪他谈谈文章诗词，还可以一起比划几招，松松筋骨。孙媌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看段朝旭心肠不坏也真的是不想杀她，她也要报答周暮染的恩情，也就安安稳稳的住下了。

夜里凉风习习，天上月将圆未圆，轻云渺渺，段朝旭点了些艾叶驱蚊，坐在院里乘凉，孙媌洗了几颗桃子出来，“这院里种着的桃树长了好多桃子，不摘都浪费了。”

周暮染拿了一颗桃子在手里抛着玩，“这桃子不算好，旁边小苏山上的才好，那里有四五棵老桃树，长出来的桃子又大又香又甜，皮薄水多。”

“想吃吗？”

“是好多年没吃过了，天气这么好，要不我们现在去摘桃子吧？”周暮染来了精神。

“大晚上就不要去山上了，明日再去。”

周暮染轻哼了一声，将手里的桃子往段朝旭这边一扔，段朝旭伸手接住了桃子，“明日再去。”周暮染扭头不看他，“我回去了。”身形一散就离开了。

段朝旭有些无奈，一不合心意就耍小脾气，还真是个娇娇姑娘，看了看手里的桃子，他咬了一口，不也是香甜可口汁水很多，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站了起来，回房了一下又转了出来。

孙媌看着他带上了一个小竹篮，不由得笑了笑，“段公子认识路吗？”

段朝旭默然，孙媌继续道，“老桃树在小苏山南侧的半山腰，那里有座桃仙庙，平日里也有人去参拜，桃树就在庙的旁边。”

段朝旭也不回答，径直的出了院子，孙媌舒服的坐着，吃着手里的桃子，这日子真是舒坦。这个段朝旭虽然是个穷书生又是个讨厌的除妖师，不过心肠确实不坏，对周姑娘也挺好，事事依着。几日相处她更觉得周姑娘真的是人美心善又聪慧伶俐，就算是她也想事事依着她宠着她，何况段朝旭一个大男人呢。

嗯？段朝旭该不会对周姑娘有非分之想吧？孙媌眨了眨眼睛，就算有，那也是没有结果的，人与妖尚走不到一处，更何况这阴阳相隔呢，是她多虑了。

小苏山不远，以段朝旭的脚程，半个多月时辰就到了山下，夜色晴朗，借着月光也可看清楚路径，段朝旭除妖也向来在夜晚出门，走夜路也是寻常的事。山径用着石头修成了台阶，一路往着桃仙庙去，段朝旭到了半山腰，果然看到一座小庙，也就一间屋子大小，庙外长着五棵枝繁叶茂的桃树，硕果累累，远远的就闻得见桃子的清香。

段朝旭进庙拜了几拜，随即摘了八颗桃子放在竹篮里，刚好装了一篮，正想走回去，忽一阵妖风刮来，往着庙里直冲而去，而后一道身影紧追而来，右手持宝剑，左手拈符咒，腰缠捆妖索，是除妖师。

落在庙前，那除妖师站定了环视了一下周围，看到了段朝旭的身影，一挥剑直指而来，“你这妖还敢幻化人形！”

段朝旭侧身一避，“我是人。”

除妖师近前也是看清楚，匆忙的一收剑，差点撞到树上，一回身朝着段朝旭怒瞪，“哎你小子，大晚上在这里干嘛！”

“摘桃子。”段朝旭指了指篮子里的桃子。

“大晚上的摘桃子？”

这个除妖师看着也就二十五六岁，面容还算英俊，只是发髻凌乱，一身布衫有些脏兮兮的，身上还带着酒气，倒也有些风流不羁。

“嗯。”

除妖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桃仙庙，“原来是躲在这，臭妖孽，识相点就自己滚出来，别让你窦爷爷出手将你挫骨扬灰。”

“大言不惭！”庙里传来一声怒喝，一阵黑风刮出，迎面扑来，除妖师不慌不忙燃起符咒，提剑而上，黑风化作一棵树的模样和着除妖师缠斗在了一起。

段朝旭淡定的旁边着，原来是一个树妖，看了下篮子里的桃子，该不会是这桃树成了妖吧？那这桃子还能吃吗？那边树妖和除妖师打得风声水起，你来我往是难分胜负，忽的树妖大概是被逼急了，身上冒出一堆枝蔓，将除妖师给捆了个结实，“死道师！今日就拿你当肥料！”

除妖师全身被束缚住，脖颈被勒住，手中的剑也脱了手，脸上涨得通红，气喘不过来翻着白眼就要晕厥，朦胧间只见得一道火焰撩过，身上的枝蔓一散，他跌到了地上，刚才的书生站在了他的旁边，左手指间夹了一张符咒，“天离，火起。”符咒飞向树妖，刹那化作一条火焰锁链，树妖冷哼一声，遁形而去。

除妖师心里一放松，眼一闭，顿时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