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如临走前那样,白苏撩过垂下来的发丝,将南巷微微歪斜的木簪扶正,低声解释:“上神有上神的规矩,不得私自擅入人间。这些铁锁,也不过是束着法力的。”
对于南巷来说,白苏说的话不论真假,他的潜意识里,总会无条件的相信。
就好像,白苏永远也不会骗他一样。虽然他似乎总是被师父欺骗,但是还是一直相信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对一个人无条件的信任吧?
南巷沉默半晌,扬起头问:“那为什么下来?”
白苏说:“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么?”
南巷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缓缓低下头,又沉默了起来。
他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南巷出生时带着凶煞,小时候时常会被邪魔附体,通常在市井街巷玩上一通,回去就被师父抓过去检查,十次有八次都不对。
每次师父帮他把体内的邪魔驱走,就会给他洗灵。
洗灵的过程相当于净化,让修行之人的骨骼一次一次的净化,去除沾染上的邪魔。
而那些所谓的邪魔,都会被洗灵人吸走渡化。
这个过程往往有很大风险,倘若洗灵人无法渡化邪魔,便可能被邪魔附体,随后控制,据为己有。
说来奇怪,那些邪魔也只是附在南巷身上,但并不会做什么伤害他的事。
但白苏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坚持洗灵。
更奇怪的事,一些寻常人带着就能辟邪的灵器,到南巷这儿,就屁用没有。
不过,这都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才发生过的,隔了几百年,现在南巷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自己长大之后,好像就很少再出现这种情况。
不仅如此,那些阴煞之物都离他远远的,仿佛他比阴煞之物还要阴煞,生怕招惹他。
南巷想起刚刚自己想过的事情,一时间觉得通体冰凉,只觉得像是掉进了万年寒窟。
一般来说,一旦他道心不稳,就会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念头,就很容易被脏东西附体。
白苏弯指,在他眉心处很轻的扣了一下。
明明是很轻的一下,却仿佛有古钟在脑海中敲过。
叮叮当当,余音绕耳。
南巷被敲得脑袋一嗡,猛的睁大眼睛,却被黑雾弥漫着,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这些黑雾层层叠叠,深深的刻在他的脑海中,似乎永远也散不干净。
在这昏昏沉沉之间,南巷茫然的伸出手,用力扑腾了两下,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是被那群阴物包裹了。
…………
就他这体质,邪魔不来找他,已经万事大吉,他一头扎进去,可不就是送上去给人家附体么?
意识到这是幻境,南巷神识就开始变得模糊。
白苏的身影也渐渐透明,南巷伸手想抓住他,却什么也没碰到。就好像从始至终,这幻境里,只有他一个人。
所有的场景都不断的分崩离析,坍塌声震耳欲聋。南巷在抓白苏的那一瞬间,不受控制的往前踉跄了几步,再抬头,眼前就只剩下越来越淡的幻境。
“乌尘”此刻已经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能隐约借着插在发上的红梅,看见一抹背影。
他的背影是那样的透明,也是那样的模糊,就像是被尘世间遗忘的落梅。
南巷脑袋又是嗡的一声,一时间头痛难耐,他想要更清晰的看一眼那背影,却什么也看不清。
可能是在幻境里待的时间过长,也可能是见到了白苏,南巷睁开眼的时候,很长时间都还沉浸其中。
他眼前萦绕着黑雾,不断的撞入他的体内,那些旷古久远的尖啸声在他耳里嗡嗡作响,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许久,南巷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撑着额头坐了起来。
他环顾着四周,视线被层层叠叠的黑雾笼罩着,隐约可以瞥见外面一闪而过的情景。
不知为什么,这些看上去极其阴煞的黑雾笼罩着他,在他耳边发出各种各样尖利凄惨的叫声,却不敢再往前更进一步。
南巷伸手想要破开,但这些黑雾像是会流动一样,在他手伸过去的那一刻,竟然纷纷散开,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伸手一抓,层层叠叠的黑雾像是受到什么巨大的伤害,在手心中震颤,那旷古久远的凄惨尖叫变得更加清晰,顺着血脉一路涌上脑海,南巷一时间难以承受,痛苦的捂住自己的脑袋。
他半跪在地上,急促的呼吸着,试图驱逐脑海中的那些尖叫。
南巷再次睁开眼,整个人都有些怔忡。他抬起头,却在黑雾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鬼承被层层叠叠的黑雾包裹其中,拼命的往前挤。那纸皮身体早已缺胳膊断腿,身体也破了好几个豁口,不断的有黑雾从其中穿过去,像是要把这具残破的身体撕碎。
南巷早已虚脱,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用力推开鬼承身上的黑雾。
没了黑雾纠缠,鬼承失去载体,一下子就飘到地上。
鬼铃与鬼承本就是一体,如今鬼铃碎了,鬼承也元气大伤,现在又被这么多黑雾撕扯,只吊着一口残喘。
南巷盯着他,许久才蹦字儿:“怎么回事儿?”
鬼承另一只眼破了一个豁口,剩下的那只眼珠子也只是极缓慢的滚动:“血、血祭。”
鬼承嚯嚯喘气,极费力的说话:“用你的血,可以镇住他们。”
南巷不知道乌尘是怎么把鬼承变成这样的,但鬼承毕竟是鬼,整日跟鬼魂打交道,也是一肚子鬼水,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南巷不是很信任他。
鬼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气馁,吊着一口气解释:“这些鬼魂本就是被镇在这里的,当初镇的人用的是血,才会将漫山遍野的怨魂煞气遮盖,如今也只有用血才能将他们再次镇住。”
这个道理南巷也知道,可是并不是所有人的血都可以镇的。
如若血没镇住,他就会遭到反噬,那到时候破开的就不仅仅是这一处豁口,可能当初被镇的怨魂煞气都会冒出来。
鬼承像是感应到什么,声音里带了一丝急迫:“你到底是在犹豫些什么?再不镇住这些东西,乌尘就要被他们吞噬了!”
这句话戳到了当下最严峻的情况。
南巷捏着拳头,看向鬼承:“你怎么就能肯定,用我的血一定就能镇住?”
鬼承动了动眼珠子,差点把它翻出来,“你是傻子吗?看不出来这些阴魂怨鬼天生就怕你?”
“…………”
南巷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但这也不能作为鬼承骂人的理由。
他又不是死人,去哪儿知道这么阴的事情。
血从手心里漫出来,一滴一滴汇聚成珠,却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慢慢被一层淡淡的光包裹起来。
随着手心里溢出来的血变多,平地倏忽刮起一阵风。
风中夹杂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压迫。
风很快汇聚起来,将那到处流窜的黑雾刮向一个方向,连带着那些枯枝烂叶,都被飓风连根拔起。
鬼承似乎早有准备,卷着残破不堪的身子,麻溜的钻进南巷衣袖里。
南巷自己也好不到什么地步,被这风刮的东倒西歪,周围又没个能抓住的东西,最后也只能被风吹着跑。
有一种痛苦,叫做自己招的风,把自己刮了个半死。
这风刮的一点情面都不留,黑雾在风中逐渐被什么东西消化,凄厉声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风灌进耳朵里的嗡鸣。
南巷摔得七荤八素,一会儿挺尸,一会儿飞起,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空中翻了多少个跟头,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被风刮到了哪儿,只记得自己难受的很,五脏六腑都快倒出来了,风却还没有停。
*
南巷是被水拍醒的。
他小小的身体经受了这么大的摧残,已经疲惫不堪,昏昏沉沉之间,他只觉得自己被人兜头倒了一大盆水,然后醒了。
刚醒的南巷脑袋有些发懵,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此刻已是午夜,周围静悄悄的,仿佛能听见风吹落花的低语。
咣当一声。
又是被人兜头倒了一大盆水的感觉。
南巷迟钝的反应过来,扭着僵硬的脖子歪向一边——
溢出手心的血珠正悬在半空中,原本包裹着的淡光失去光泽,被层层黑雾缭绕着,排着队钻进手心那道伤痕里。
每钻进去一滴,就会有被人兜头倒了一大盆水的感觉。
南巷脸色白了一瞬,想要捏起拳头,但五根手指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一样,紧紧贴在地面。
他已经虚脱至极,使不上任何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裹着黑雾的血珠,一滴、一滴的钻进伤口里。
那道伤口,也随着血珠的回归而慢慢愈合,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受过伤一样。
随着最后一滴血珠回归,一股巨大无形的煞气在身体里陡然冲撞起来。
疯狂喷涌的血脉使得青筋暴起,根根像是拳曲纵横的树根,当中似乎还能听到尖利的、令人头痛欲裂的呼啸声。
南巷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无比,他疼痛的想要嘶吼出声,嗓子却怎么也发不出来声音。
眼前早已不是之前的满山黑雾、枯树败枝,地面上铺着层层叠叠的红梅。
星光点点之下——
南巷不受控制的蜷缩起来,用力的拽着身边一切可以拽着的东西,身体里的煞气,几乎要撕破了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