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得细碎的纸片落进马桶里,被旋转的水流带走,消失在唐冰眼前。
确认刚才胡乱写的东西已经被彻底销毁,唐冰吐出一口气,摸着自己的额头走出卫生间。
真要命,发烧加犯困太容易让人大脑发昏了,她刚才都写了些什么矫情又狗屁不通的玩意。
回到自己房间,唐冰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电脑带去学校感觉有点太招摇了,唐冰就单把它留在这里,唐延东虽然有乱动她东西的“前科”,但这电脑种贵重物品还是不可能随意处置的。
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都收拾好了,不大的小卧室整整齐齐,几乎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传来些许响动。
知道是唐延东起来了,唐冰把卧室门打开,坐在正对门口的床边等着他。
唐冰的卧室门紧挨着大门,正对着从大门走向客厅的一小段走廊,唐延东只要出门肯定能看到她。
打开门之后,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了,唐冰听着隐约传来的水声,默默等着。
男士洗漱都比较快,唐延东没几分钟就打理好自己从卫生间出来了。
想着今天要送女儿去学校,唐延东难得早起了一些。
九点多的早起。
唐冰昨天中午就跟他说了,这学期分班要重新分配宿舍,想早点去,所以他看唐冰收拾好了,就快速吃了早餐,拎着唐冰的行李箱出了门。
唐冰背着书包默默跟着。
从家门到停车场,父女俩一路无话。
唐冰比以前沉默太多了,连唐延东这种本来就话少的人就开始感到尴尬了,于是他主动挑起了话题:“你这行李箱新买的?”
“嗯,原来那个轮子拉着不太舒服,刚好兼职赚了些钱,就买了个喜欢的。”唐冰回答的倒是很完整,但也完整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唐延东一时也想不到新的话题,默默放好行李箱,上了车。
唐冰其实轻易不会晕车,但她这会发着高烧,胃里又空,上车没多久就晕得厉害。
赶巧这时候唐延东终于想到了新的话题,又问向唐冰:“作业都写完了吧?”
“嗯。”正强压着干呕欲望的唐冰嘴都不敢张开,只发出了个鼻音。
唐延东这才注意到后排的女儿抱着书包缩成一团,一副难受的样子:“晕车?”
“嗯”唐冰还是用鼻音回答。
“那你闭眼休息一会吧。”
“嗯”
/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唐冰呕到眼睛都红了。
唐延东也没想到以前不怎么晕车的唐冰会突然晕得这么严重,中途给她买了晕车药也没起作用,喝下去没一会就很干脆地全吐了出来。
唐延东没办法了,干脆加快了车速,尽快送唐冰到学校。
白塔中学所在的这片郊区遍地都是学校,有白塔这样的私立高中,也有好几所私立三本或大专之类的。
总之可以应上那句“物以类聚”,都不是什么好学校。
白塔在这其实都算不错了,好歹是正经高中的师资,还有名校联动。
上午车还不算特别多,起码唐延东顺利地开到了学校门口还找到了停车位。
车停下后,唐冰打开车门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缓了几分钟才背上包下车。
可能因为女儿大了,小时候又没怎么相处,唐延东很少和唐冰有比较亲密的肢体接触,看唐冰没有虚弱到站不稳,他就没上手扶,只拿过她的书包替她背着,沉默地带她去班级报道。
还有交缴费单。
都在这上过一年了,高二的报道没什么特别的事,主要就是交钱,唐冰还难受着,干脆和唐延东打了声招呼,自己拎着行李直接去宿舍了。
其实宿舍的调整是在开学第一个星期结束后的周日返校晚自习时间,但唐冰想趁宿舍没人过来整理一下,就找了借口让唐延东早点送她来。
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宿舍没人,她是第一个到的。
看着已经从记忆中彻底模糊的床位,唐冰一时竟无从下手,站在那看了半天,才想起来掏钥匙开柜子的锁。
首先是衣柜,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装满书的大号折叠收纳箱,收纳箱后面的空隙塞着一床冬被,旁边柜内的隔板上零散放着几件衣服,下层是学生们都习惯于用来放行李箱的地方,这会还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一箱漫画书唐冰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想着没几天就要换宿舍了,干脆不去动它,只打开箱子拿出校服和两套换洗的衣服放在旁边隔板上,剩下的原封不动留在行李箱里,直接塞到衣柜下层。
然后是抽屉,因为高中的宿管老师天天要查宿,学生们为了防止老师乱翻自己东西,都把抽屉锁着。
唐冰在自己的钥匙串上找到了每把锁对应的小钥匙,打开抽屉。
都是些她囤积的小玩意,甚至连各种包装袋都有,唐冰犹豫了一会,还是找了个垃圾袋,把没用的东西都清理出来。
很快,满当当的抽屉空了大半,唐冰手里的垃圾袋却被塞满了。
趁没人,唐冰立马去扔掉了这一袋杂物。
她可不想被曾经认识的同学撞见,容易翻车,这一点脸盲很有自知之明。
然后好像,就没什么事了。
唐冰从包里翻出那种一大包百抽的便宜湿巾,拽了几张出来擦桌子。
大学时在网上看见这种几块钱一大包的湿巾后,唐冰就彻底抛弃了抹布这种东西。
这种湿巾价格比抽纸贵不了多少,拿来当抹布用不但不用洗,一次性的东西还更干净卫生。
擦干净落了一暑假的灰后,唐冰翻出一块新买来当擦手毛巾用的白色小毛巾,把湿巾的水渍擦干。
已经用湿巾反复擦过好几遍的桌子相当干净,白色的毛巾一点多余的颜色都没沾染,用过后被唐冰直接挂在椅背上晾着了。
处理好自己的床位,唐冰把作业都抽出来放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发呆。
没多久,走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宿舍门被推开的声音。
唐冰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会是……林濛吗?
可能是身体随着心情也紧绷了起来,唐冰又开始感到胃在翻涌,干呕的欲望再次涌到喉间。
唐冰下了狠力气咬住舌尖,这才勉强压住。
门开了,人影从门缝中一点点出现,发烧加上过度的紧张让唐冰呼吸也开始困难,好像身周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真的是林濛……
发烧,胃疼,晕车。
唐冰到底没忍住,趴在桌子上干呕。
林濛其实也很紧张,她凭着记忆找到了宿舍门,没等靠近就看到门不是锁紧的状态,只是虚掩着。
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林濛的心跳得飞快。
一定是唐冰。
林濛很确定。
可不等她彻底推开门看清屋里的景象,压抑的干呕声先传进了她的耳朵。
林濛有点吓到了。
什么情况?看到她就恶心到想吐?
她呆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即使透过蒙住眼睛的生理性眼泪,只用余光去瞥那个朦胧的人影,唐冰也能感觉出她的茫然无措。
她掐住自己两侧肩颈连接处,用疼痛压制住干呕。
可嗓子还在痉挛,她一时还没法开口。
两个人一坐一站,宿舍内的气氛简直尴尬的仿佛肉眼可见。
突然,一段音乐声响起来了。
这是重生后唐冰新设的来电铃声,她很熟悉。
掏出手机,是唐延东的来电。
这个电话正好解救了唐冰,她拿着手机起身往出走,手依然掐着自己颈侧,半垂着头,没去看林濛,只是在侧身走过的时候,哑着声音开口:“我晕车还有点难受,作业在桌上,你自己拿。”
前一句是解释,后一句是交代。
“啊……啊,好,你……”林濛这才如梦初醒,磕磕绊绊地想和唐冰说什么,但唐冰已经接起电话放到耳边了。
林濛收住了声音,看着唐冰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良久,她长叹一声,拖着行李箱走进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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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延东并没有到宿舍这边来,他只是通知唐冰一声他已经处理好报道的事,交完了该缴的费用,准备回去了。
唐冰捂着电话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好,我这也没什么事,爸回去路上开车小心点。”
“好。”唐延东没想到女儿会嘱咐他,应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我走了,你先收拾吧。”
“嗯,爸再见。”
“再见。”
等了两秒,电话依然通着,唐延东反应过来唐冰很少主动挂电话,便自己按了通话结束的标志。
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啊。
回想刚才跟在他身侧,已经到他眉眼高,称得上亭亭玉立的女孩身影,唐延东心里默默感叹。
然后,他发动车子,驶离白塔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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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电话挂断的声音,唐冰站在宿舍大门外的角落里,维持了一会才放下手机。
当然不是什么舍不得父亲,她只是脑子很空,想多拖延几秒。
她现在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
林濛就在宿舍,她实在没法保持平静地面对她。
刚才仅仅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连脸都没看清,就已经让她鼻子发酸,克制不住地模糊了眼睛。
唐冰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委屈?倒也谈不上,当初是她主动断绝了关系,硬要说的话,当时她们过于亲密的关系给了她两情相悦的错觉,所以才会那么久难以平复吧。
难过?可能有一点,毕竟是喜欢了九年,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人。
只是她早就分不清自己一直在脑中描摹的那个人,到底是真实的林濛,还是她添砖加瓦虚构的一个幻象了。
可是还有什么呢?
唐冰自己都不清楚。
那种撕揉着她每一寸心脏,每一根神经的,翻涌着让她要溺毙的情绪,到底是从何而来,其中混杂着什么,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唐冰以前经常会有这种情绪上来控制不住的情况,生病头脑有些混沌的时候尤其严重,她现在简直想原地蹲下抱着腿哭一场。
虽然她自己都还没搞清楚为什么想哭。
可宿舍门口人来人往,她在这哭出来的结果就是校内社死。
白塔中学不大,高中部三个年级加起来只有十六个班,五年制的高职部只有两个年级加起来十个班在中学校区这边,另外三个年级的学生在一墙之隔的白塔学院,和大专一起上课住宿。
所以,她在这哭被人看到,很容易传遍校园,最少最少也是一整个年级。
他们年级总共五个班,两百出头的人数,分班后更是混在一起了,连唐冰这个社交约等于零的脸盲都认识不少文科班的同学,比如原来同在高一一班,分班后选了文科的冉馨玉等人。
再加上从各个班聚起来马上和她成为同班的同学,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认识些别班同学,拢共这么点大的白塔,传个什么消息起步就是以年级为单位。
为了不在刚分班就成为校园谈资,唐冰仰头望天眨动眼睛,尽量掩去眼中的湿意。
可她现在能去哪?宿舍暂时不想回,教学楼那边也没什么好呆的,在大部分同学都没到的情况下,提前过去就是当苦力的份,唐冰高一刚报道就犯过这样的傻,和另一个男生苦哈哈地打扫完了整个教室。
白塔的中学部和大学部仅一门之隔,中学这边只占了不到五分之一,长方形的中学部校园最南边是一片空旷的广场,也是每天做课间操的操场,紧跟着广场以北就是教学楼,教学楼再往北挨着的是不大一片羽毛球场和篮球场,球场西侧有一片规划出来但没修建的空地,荒草丛生,北侧就是只有四层高的宿舍楼,宿舍楼东侧也有一小片篮球场,篮球场再往东是食堂,然后就没了。
整个学校连条跑道都没有,运动会或者体测都是到一墙之隔的大学体育场去,平时没有假条或老师带领是不能通过大学和高中之间那道铁门的。
学校本来就小,又在这地方呆了三年,唐冰就算几十年后都能清楚回忆起这里的布局。
满满当当的,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间,稍站高点就能一览无余。
这样的环境好管理,但对学生来说确实显得有些压抑,曾经唐冰在高三最心理状态最差的时候,也曾因为连一个能躲着哭的地方都找不到而几度想逃离。
现在她又能体会到那时候的感觉了。
脑中的想法千回百转,唐冰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放下电话后只在门口停留了几秒,像是单纯抬头看了看天气,便转身进了宿舍楼,走过两段楼梯,越过二楼脚步不停继续往上走去。
她和林濛的宿舍在二楼,在三楼找个角落躲一会,应该不会撞见她。
也不知道童莜凝来了没,要是来了还能去她宿舍多窝一阵。
唐冰抿着嘴,神情显得有些冷。
她这会才是真正刻意地板着脸,不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站在三楼楼梯口,唐冰有些茫然地看向左侧对面一整排宿舍。
到底隔了九年了,无论是高二高三住的宿舍,还是高一和童莜凝住了将近一年的混合宿舍,乃至刚才所在的那个高一最后一个月临时换过来的林濛宿舍,唐冰都记不清具体门牌号了,刚才是趁着没人,把大概印象范围的里那几间都用钥匙试了一遍,才顺利找到地方。
可以前和童莜凝一起住过的那个混合宿舍的钥匙,她早就还给宿管老师了。
唐冰努力回忆,也只能想起是“31”开头,在上楼梯后左手边靠北面一排的其中一间,更具体的实在记不清了。
要么就干脆找个角落站着装作边玩手机边等人吧。
唐冰烦躁地想去揪自己发尾,手抬起来了才发现自己今天扎了高马尾,剪短了很多的头发现在发尾连肩膀都挨不到。
抬起到一半的手很尴尬地改成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胃还在疼,唐冰更想吐了。
她很不想在人多的地方长时间呆着,但她更不想回宿舍和林濛共处一室。
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正常地和林濛相处。
不是不愿,而是无能为力。
社恐如唐冰,现在哪怕被要求随便拉一个陌生人聊上半小时,都不想和林濛呆一分钟。
她现在连直视林濛的勇气都没有。
即使再三和自己强调,现在的林濛还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十六岁高中生,唐冰也做不到。
这和她当年不想见杨玫的原因有点相似,比起别人,唐冰更无法面对的是她自己。
而林濛在她不长的生命中,所代表的回忆和情感远远要比杨玫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