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虽还在九月，西北的朔风已可以灌进棉衣，城门上守卫的兵卒靠在挡墙上，想要躲一躲风。似乎有哒哒的轻响，混在风声中听不真切。
“六子，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对面的人仔细听了听，回道：“哪有什么声音，我看你是在家孩子带多了。”
那人挠了挠头，想到才足月的儿子，胖嘟嘟的躺在襁褓里，吃奶的时候还会挥着小拳头，不由得笑了。他把头伸到垛口边，向下探了探，想看看下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也是，我在家做梦有时梦见小孩哭，醒了就问我媳妇，大宝呢，大宝是不是在哭。我媳妇都笑我……”
话还没说完，只听嚓一声，六子一转头，身旁的人已经倒了下去，头没了。
六子楞了楞，大喊：“有情况。”，拔出刀想向前面刺去，但却没快过来人的弯刀。
肃州刺史梁佑被下人叫醒时，城内的喧闹声已经透过府墙，传了进来。他急急穿上外套，想要出门，却被府丞拦下。
“大人，突厥人来犯，还请大人留在府内，等候消息。”
“赵铭人呢？赵铭在哪里，把赵铭给我找来。我倒要问问他，他是守的什么城。突厥这般进犯，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梁佑吼着，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大人，赵将军已带兵，在城门处御敌。”
外面的哭喊声传入府里，有人在奔走，北边和西边有火光闪动，有人在叫救火。
“有人在城内放火，看来突厥人早就混进来了。”梁佑眉头紧锁，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于东，让周勇带府兵去先救火，把放火的人给抓住，不然城里烧起来，城外又有敌人，百姓没有都地方躲。”
“可大人，周参将一走，您的安全怎么办？要不然把周参将留下让属下带府兵去灭火。”
“不必了，敌寇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先去救火。周勇带过兵，若火势控制下来还可以去帮一帮赵铭。对了，派人点烽火，向凉州求救，凉州有安西军，若及时，尚能解肃州之困。要快。”
“赵将军派人来报时已命人点燃烽火，却不见西平郡传递，赵将军想派出骑兵突围送信，可突厥人来的不少，不知能否成功。”
“怎么会呢？西平郡连接两州，身居要塞，平时最重防务，看见不该没有动静。继续给我点，往大了点。先前交代的你先去办了吧。”
“是，大人。”
“肃州背靠凉州，凉州有安西军常年驻扎，十年前是把突厥人给打怕了的，突厥等闲不敢侵扰，肃北一带常年安定。难道刘将军一去，这一方安定也终究不保了吗？”梁佑喃喃道。
西平郡城墙的瞭望台上，负责看守的卫兵郑大站在墙边，头慢慢地垂了下去，一个激灵马上清醒了，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人，发现对方没注意到。心里想：马老三家的酒后劲可真大，本想着今天晚上值夜，不敢多喝，就只喝了两杯。可没想到都到半夜了还昏昏沉沉的，还好钱伍长今天告假，由这王伍长跟他一起值夜。若是被钱伍长看到了，又得去扫马厩了。
为了掩饰自己打瞌睡，他还开口说道：“今年这天冷得真早，这还飘起雨来，更是要命，王伍长，你说是也不是。”
“今年的确冷得比往年早一些，我娘烤了姜饼，让我带御饥御寒，”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两块饼，“来，你也吃一块吧。”便拿出一块递给他。
郑大第一次跟这王伍长一起值夜，也没推辞，便嘿嘿笑了两声接了过来。吃了没一会儿，郑大也不知怎么的，两个眼皮像被粘住了似的，用力睁也睁不开。王强看着身边的人闭着眼睛倚在墙上，也没有叫他。
向西望去，火光在小雨中隐隐跳动，那是肃州城的方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转过头。
天快要泛起鱼肚白了，雨也停了下来，郑大突然被人摇醒，吓得一颤。
“你快看，那里，肃州那边是不是点起了烽火。”
郑大拍了拍自己的脸，定睛一看，嚎到：“烽火，那是烽火，肃州那边点起了烽火。”
于是，在肃州点燃烽火将近四个时辰后，西平郡才有了动静。
建元二十三年九月初二，突厥突袭肃州，肃州司马赵铭领兵守城，然肃州承平日久，城防松懈，突厥有备而来，肃州将士虽浴血抵抗，终是不敌，将领军士死伤殆尽。突厥入城后烧杀劫掠，大火连烧一天一夜，城中余人十之二三，粮食牲畜悉数掠尽。刺史梁佑，一介文臣，提刀欲战，卒于贼寇刀下。援军赶到时只剩满目疮痍。
长安，大明宫，陇西节度使周立成跪在殿前。
“突厥突袭……”
“突袭？是不是突厥再突袭一次，凉州城都得被烧了？突厥多少年没来进犯过了，你倒好，才上任多久，城都被劫了。突厥人搞这么大阵仗，你们难道一点都没察觉到吗？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朕要你何用！”
皇帝突然提高了音量，让周立成顿时拜倒。
“肃北安防松懈，肃州遭敌寇劫掠，百姓流离失所，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宰相以为如何？”
左下的精瘦老者对皇帝行了一礼，正是宰相杜仲林。
“臣以为对周大人的责罚倒是其次，肃北兵防与流民安置才应放在首位。一是怕突厥人趁乱劫掠其他城池，特别是今年关外干旱蝗灾，关外又快要下雪，突厥人缺物资过冬，恐再生事端。二是肃州城内伤亡惨重，需要人手尽快安置救助。如此看来，康王于陇右道练兵，离肃州最近，能最快接管肃州。”
龙椅上的人点了点头道：“福安”
“奴才在。”
“拟圣旨，命康王带军，前往肃州，清突厥余寇，重整肃北兵防，安抚肃州百姓。至于周立成，越州漳郡还缺个郡守，你下月便去上任吧。”
“臣遵旨。”从始至终周立成的头都没有离开过地面。
“都退下吧。”
殿内的几个人都退了下来。“周大人，越州湿寒，还望保重。还有事须回府商议，就先走一步了。”
“多谢丞相提醒，丞相慢走。”周立成拱手道完，对面的人转而去。
第二天下朝后某个茶肆的隔间里，有几个人攀谈的声音。
“可惜了周大人，出身布衣，坐到了节度使的位置，本有治军之才，如今被贬越州，怕是也无出头之日了。”
“可不是嘛。”
“这么多年过去了，上面宁愿让康王从陇右带兵去肃州，也不愿意让安西军去清肃北余寇。”
“看来十一年前的那场阴影，是散不去了。况且从那之后安西军已重组，旧部大换，虽余威仍在，镇了突厥这么多年仍是忌惮，但从那之后也没再上过战场，也不知道现在的安西军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安西军啊。”
“哎，都说虎父无犬子，谁能想到刘将军的儿子竟成了那般样子。”
“现在越发没人管他了，难怪钟尚书的女儿宁愿逃婚都不嫁他。”
“可不说旁的，他俩做的事情，还真配，哈哈哈。”
说完，几人都笑了。
这对话里的人，便是皇帝胞妹昌乐公主和镇国大将军刘钊的独子——刘翛。
前朝藩王割据，战乱数年，刘钊跟随当时的淮安王李翰一路北上，攻破长安城门，平定中原内乱，打下江山，有从龙之功。
新朝建立后，皇帝李翰将胞妹昌乐公主嫁与刘钊，封景宁侯，位极人臣，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刘钊出身草莽又常在军营，传言公主看不惯刘钊粗鲁做派，二人常生间隙。昌乐公主生下儿子刘翛几年后，突厥勒和部壮大，频繁侵扰西北边境，刘钊请旨出征，封镇国大将军，常年驻扎西北。
传言刘翛幼时聪慧，深得皇上太后喜爱。可建元十二年，勒和部纠集其他突厥三部，欲攻破肃北防线，向南拿下宁州，刘钊率安西军深入突厥腹地，重创其后方，后与前线孔将军前后夹击，联合绞杀三部于祁连山，大伤突厥元气。可就在此时昌乐公主忽然薨逝，镇国大将军随后也因伤病逝，此后刘翛性情大变，整日玩乐，太后皇帝怜其痛失双亲，也不忍苛责。好在太后时常教导，刘翛虽顽劣，也未作出出格之事。
建元十八年，太后薨逝，刘翛失了管教，更是流连于赌坊和风月之地。去年刘翛及冠，承袭爵位，虽有侯爷之名，却文不成武不就，没人把他当回事。
“前两个月皇上宣他进宫，府上到处找人找不到，最后二皇子在赌场里把他揪了出来，当街痛骂了一顿。”
“听说还被皇上禁足了一个月。”
“可惜了，刘将军的英武和昌乐公主的才情他一样都没沾到。”
“若他有刘将军的一半领军之能，接掌安西军，坐镇西北，突厥也不敢来犯，酿成肃州惨状。”
“算了，这些也不是咱们能左右的，日头不早了，咱们也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