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湾迅速把遮住脸的手放下来:“一点耐心都没有!”
她穿了及膝的短裙,从大礼堂台阶上一节一节朝许清景走。
“这句话的意思是……”
直到站在许清景面前宁湾才抬起头,手背在身后凑近去看他的眼睛。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再追一阵子就能追到?”
偌大礼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窗外绿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微风带起宁湾裙摆,她又往前一步:“许清景?”
许清景平静道:“我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宁湾小跑两步跟上他,追问:“过去没有,现在没有还是……”
“一直没有。”
宁湾愣在原地。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继续追上去,而是眼睁睁看着许清景绕过大礼堂层层阶梯,消失在日暮黄昏中。
“事情就是这样,”宁湾来找自己的狗头军师出谋划策,“我明明很有耐心了。”
黎朝喜表情复杂:“你不觉得这话的言外之意听起来……像是你再努努力就能把人追到手?”
宁湾略微叹气:“我也这么想。”
“可惜不是。”
黎朝喜:“怎么不是?”
“他拒绝了我,非常直接地说——”
“我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宁湾做了个吸氧的动作:“我问他是‘现在没有’还是‘过去没有’,他说……”
“一直没有。”
“一直没有?”黎朝喜匪夷所思,“怎么可能?他打算孤独终老?一想都是用来拒绝你的借口。”
“那你想怎么办?”她直觉宁湾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宁湾:“睡一觉,睡醒了再问。”
黎朝喜:“……”
她眼睁睁看着宁湾往上铺爬,爬上去后还扔下一句:“记得问问吴越明天许清景去哪儿,我明天想吃炒栗子,顺便跟许清景带一份。”
“你不难过?”黎朝喜想起自己初中被喜欢的男生拒绝排队站一块儿都要黯然神伤大半年,宁湾也太平静了点。
宁湾已经把自己埋进松软的被子里,双手枕在脑后。
“你要知道……”
她仰头看天花板,笑:
“想要跟别人制造羁绊,就要承担流泪的风险[1]。”
“许清景人去哪儿了?”宁湾在篮球场上拦住吴越。
她找遍了整个学校,别墅也去了,所有可能找到许清景的地方都没人。
吴越无奈:“你要干什么?”
宁湾扬了扬手里刚出炉的炒栗子:“追人呗。”
“这我真不知道……”
“等会儿。”
眼看要下大雨,头顶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吴越抓了抓头,突然想到什么:“今天几号?”
宁湾被吹得有点冷,把热乎乎的烤栗子往外套里一塞:“19?”
吴越沉默一会儿,开口说:“他去了乌合观。”
宁湾完全没听说过:“什么什么观?”
吴越没有立刻回答,抱着篮球的手转了转:“乌合观,是郊外莲山上一座道观。”
他喃喃:“要下雨了。”
宁湾顺着他的视线所在之处往前看,大学城远处重重山峦浓雾披盖,风雨飘摇。
“他还信这?看不出来啊?”
吴越这才回神,轻轻把篮球往地上一扔,回弹后再次落入怀中:“应该不是。”
“不是拜神?那这个天,他去爬山?”宁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毛病?”
吴越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所以你今天的东西注定送不出去,要下大雨,一会儿回宿舍楼注意安全。”
宁湾想了想,胸口被滚烫的炒栗子烫得发慌。她干干脆脆伸出手机,导航界面上地图落在某一点:“这儿?”
吴越心不在焉地点头,猛然察觉到什么,见鬼似的瞪她:“你不会要上山吧?天气预报橙色预警啊。”
宁湾收回手机:“不是晚上才下吗?”
“谁知道准不准,你这个时候上山怎么着都得两个小时,半小时车程一个半小时上山。”吴越一口否决,“不行。”
宁湾转身:“行,那不去。”
答应得这么爽快吴越一愣,赶紧追上去:“你可千万别去啊,山上万一出事很危险的。”
宁湾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知道了!”
吴越看着宁湾进宿舍楼还和黎朝喜说了两句话才放心离开,宁湾站在阳台上看他走远,盯着手边栗子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好可惜,这家炒栗子喷香,几乎没有坏果,还好剥。
黎朝喜扔了两颗塞嘴里,舒服喟叹一声:“我看这天儿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没准半夜雨都下不下来,要不你先去,手机充好电充电宝带着。”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宁湾扭头,捏了颗板栗在手里转。
她总觉得在哪儿听过乌合观的名字,最大的可能是在辛鹤年口中。
能让她有印象的,估计不止提到过一次。
“你都下决心要去了,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早走晚走都是走,还不如快点,一会儿雨在半路下下来了简直没地儿哭。”
黎朝喜大手一挥:“想去就去呗,不会那么倒霉的。”
“那走了。”宁湾半分钟不耽搁,换了双旅游鞋和长袖长裤,充电宝和手机放在包里。临出门拿了把伞,想了想又折返。
“伞借我用用。”她对黎朝喜说。
出租车半个小时到,司机是个开朗的本地人,看她目的地是山脚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这个天气还出门啊?”
不等宁湾回答又说:“这山很少人来啊。”
宁湾是个自来熟,扒在车窗上往外看风景:“这山上有个道观,叫乌合观,师傅您听说过吗?”
师傅说:“我在昌京跑了十年出租,没几个人去道观,大伙儿都去寺庙。前面几公里就有个广云寺,求财求姻缘可灵了。”
宁湾缩进来,好奇道:“那去道观一般都是干什么,也求财求姻缘吗?”
司机:“那我哪儿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这道观大部分都是尼姑。”
“……”宁湾木着脸心说道观里没尼姑才不正常。
付了钱下车时宁湾没防备外面刮这么大的风,被风吹得一晃,裹紧外套。
司机握着方向盘从车窗探出头:“小丫头你莫在外面呆久了,要下雨了!”
“好!”宁湾冲他招了招手。
她第一次来这儿,举目望去一条石板台阶蜿蜒往上,隐没在枯树矮丛中。歪歪扭扭“莲山”二字久经风蚀后只剩下半截。
宁湾刚开始拎着个双肩包往上走,走到一半气喘吁吁,换了只手。
最后改为背在背上。
越往上乌云越聚集,风雨欲来。
宁湾把运动外套拉链拉到顶,累得小腿肚酸痛。
她仰头,一滴雨水“啪嗒”落在眼皮上。
好在这时候已经能看见山间建筑半露出的灰棕色屋顶。
宁湾提着包拔腿狂奔,不过这时候太累跑起来也没比走快多少。
——开玩笑,她可不想被淋成落汤鸡。
万幸,宁湾气喘吁吁一脚踏进道观时雨还没下下来,等她缓过那阵子才慢慢抬头,望向道观内。
外面看着破,里面也很破。灰蒙蒙阴森森的。好几盏烛火掩映在斑驳褪色幡绸下,被衬出黯淡的红。
像盏盏鬼目跳跃。
宁湾搓了搓鸡皮疙瘩,这才开始后悔。
来之前应该问许清景一声的。
她看了眼手机,山上信号不好,许清景没回她消息。
这时候还在刮风,阴风阵阵。
宁湾抱着胳膊试探着往里走了一步。
正前方香火顶端火星伶仃闪动。
她忽然觉得嗓子干,抓紧了背包肩带。
“我——”去!
宁湾后半个字死死压在嗓子眼,惊魂不定地看向角落——那里有东西在动。
她贴在墙边,声音都点发抖:“有人,有人在吗?”
是个人。
不,准确来说,是个尼姑。
道袍陈旧朴素,额头和头发都包在灰褐色的头巾中,手中拿着一把扫把。
第一道闪电当空劈下!
尼姑面容隐在殿内黑暗处,看不真切。她看了闯入的不速之客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继续用扫把扫灰尘。
“唰唰唰。”
是人。
宁湾狂跳的心脏缓慢平息,她抹了把头上冷汗:“这位……这位?”
叫什么?
“……师傅,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生,我是他的朋友,来找他。”
“轰隆隆!”
倾盆大雨。
尼姑忽然抬头。
隔着一堆尘土灰烬和道观内腐木气息,宁湾仍然感觉到她看遍了自己全身。
和自己想象中的尼姑不一样,似乎……
格外清丽,清丽到漂亮的地步,有一双漠然的眼睛。
说不上来的感觉。
就在宁湾以为她是哑巴的下一秒,她低下头,继续扫地:“没有。”
没见过?
宁湾一愣。
“谢谢。”没见过也正常,宁湾只是奇怪她看自己的眼神。
“施主。”
宁湾正准备在周边走走再找个人问,一扇侧门门帘被掀开,来人也是个尼姑模样的人,只不过更显老态,掌心斜挂珠串,她冲自己躬了躬身:
“施主莫怪,你要找的人在出门右走四百米三官殿。”
先前的尼姑一言未发退回她身后。
宁湾受宠若惊,囫囵回了个礼。她满心都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抬脚就走。
“外面下大雨,施主不若等雨停再行寻人。”老尼姑又道。
开玩笑,宁湾一刻钟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不了,我有伞。”
怕引起误会又补充:“我急着找人。”
见阻止不及宁湾大半个身子踏出殿外,老尼姑念了句什么,温和地看向身边人:“了尘,不见一面吗?”
被唤作“了尘”的尼姑拿着扫把走入偏殿,袍角旋过贡品台。
老尼姑站定,叹息了一声。
雨下得太大,往右走的山路两边草木上全都是水,打伞毫无作用。宁湾走到破败庙门口的时候裤腿整个全湿了,她收了伞抬头确认“三官殿”那三个字,还没看清身后就骤然一响——
“轰隆!”
巨大的雷声。
宁湾头皮一麻,两只脚全迈进门槛。
“你真在这儿啊。”她先于殿内所有陈设率先看见自己想找的人,眉眼立刻飞扬起来,阴霾和疲惫一扫而空:
“许清景?”
很多年后宁湾再想起荒废寺庙那个回头,还能清晰记起跪在蒲团上青年转身时被雷电一寸寸照亮的五官,和头顶三座巨大神像一起,在风雨飘摇中构成一幅终生难忘的照片。
……如果神有箴言和示警,应是满殿风雨和香灰。
而此刻,宁湾只是一边把伞和双肩包放在勉强干净的空地上,脱掉贴在后背湿淋淋的外套往前走:“我问了吴越他说你在这儿,你没事一个人来上香啊?这上边供的是什么?玉皇大帝?”
她一边走一边抬头,猝不及防跟一双毫无生命的眼睛对上,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的妈!”
一路走来蜕掉的蛇皮和古怪的尼姑都没真正吓到宁湾,看见头顶石刻的神像时她直接叫出了声,整个人窜到许清景背后:“什么……东西!”
宁湾抓住许清景肩膀,手指还在发抖。
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全是凉意,她无意间碰到许清景脸侧,触电似的往回一收。
“神像地官。”
许清景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还是先回答了她的问题:“校戒罪福,为人赦罪。”
宁湾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她见许清景的目光落在自己放在他肩头的手上,顿了两秒赶紧收回去,故作镇定:“我没害怕。”她根本没听清许清景说了什么。
“嗯。”
接天连地雨水泼天,跟水帘洞似的。
这庙,说简陋都是抬举了。
四面八方漏风。
一刻钟后宁湾盘腿坐在高一点的地方,许清景在她身前一米,跪坐在一张老旧蒲团上,冷色调长袖阴雨般压盖在单薄背脊上。
他抬起头去看三座神像中正对的那一座。
最后一缕香火无声熄灭。
宁湾坐下来才觉得脚痛腿酸,她把鞋也脱了,湿掉的袜子也脱了,用外套裹住小腿和脚,一边掰板栗壳一边尝试跟许清景说话:“你怎么突发奇想来拜神,还一个人来?”
许清景又恢复了一开始她缠上他时的态度,不怎么开口。
仿佛在礼堂那个短暂的笑是错觉,从来没有发生过。
宁湾自言自语:“这道观有点吓人。”她搬着蒲团往前挪了一步。
嚼啊嚼。
啧,这板栗冷了之后怎么有点苦。
宁湾又往前挪了一步,使劲把闷到濡湿的板栗咽下去。
“你饿不饿?吃板栗吗?”
“……”
宁湾小心翼翼又往前挪一步,用手去抓许清景衣角。
许清景垂眼,膝盖往右退,避开。
宁湾的手僵在半空。
她泄了气,肩膀也垮下来,磨蹭着缩了回去。
非常刻意地,叹了口气:“这儿好阴,我害怕。”
再用余光去瞄许清景。
许清景表情没有变化,身子却移了回来。
即使只移了一寸都够宁湾开心的了,她这回直接凑到许清景身边,摊开掌心:“真不吃吗?我爬上来都饿了,特别甜。”
雷雨交加,疾风叩响紧闭殿门。
她掌心趟着三枚栗子,被细心地剥光外衣,颗颗饱满。
“要不要?”宁湾又把手往前伸。
许清景默然片刻,说:“你吃吧。”
宁湾也不生气,坐回自己的蒲团上:“不吃也行,都冷了,下次带你去吃刚炒出来的。”
许清景很轻地闭了闭眼。
安静没一会儿,宁湾又转过头来仔仔细细打量他,觉得他脸色不好,伸手想去摸他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怎么眼睛红了。
许清景骤然起身。
跪太久他身形不稳,踉跄了一下,呼吸沉重。
宁湾一顿,仰头看他:“怎么了?”
“哐当!”
许清景背后是终于被吹开的殿门,宁湾头发跟狂风一起飞舞,条件反射用胳膊肘挡。
挡完发现满殿飞扬尘土和呼啸冷风中,许清景遮了遮眼睛。
宁湾会错意,犹豫地把手中矿泉水瓶递出去:“你要喝水吗?”
闪电劈开昏沉天幕,将许清景本就苍白的脸色照得几乎透明。他先是抬头,静静看向举头三尺神像,又侧身望向她。
演变成一种决然的冷静。
轰隆隆惊雷。
不知道为什么,宁湾握着矿泉水,短暂萌生出退缩之意。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泥塑神像捻指在上,俯视众生。
许清景攥住她手腕,在潮湿庙宇、狂风哭嚎中俯身,沙哑问:
“你会不会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1]化用《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