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宁湾听过,在风雨哭嚎的破庙中,他俯身攫住自己的手腕,问——“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所有人都嗅到了硝烟的味道,连粗神经的杨子宸都察觉到不对,艰难咀嚼了一下嘴里的肉。
在此之前,许清景没有在任何一个场合表露出和宁湾认识的迹象。他名气太大,不管和什么样的异性沾上都会给彼此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而现在他已经懒得遮掩。
背后立牌竖长,拉长的阴影将许清景侧脸淹没在一阵黑暗中。他自己的影子投射下来,在空间和宁湾臆想的延伸中笼罩了她整个人。
半个长桌的距离,宁湾有两秒不知道许清景问她问题的意图。
也无从得知是节目台词要求还是真正想得到答案的问句。
短短十几秒,她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画面,最后突兀停在大三上的一次班级团建上。
她很少想起以前的事,以为不想就能够遏制心软,事实上压抑的越狠一旦反弹只会造成更反扑的后果。
你要知道,异地是一件很恼火的事。
宁湾当时参与了大一的迎新活动,大热天戴着顶朴实无华的草帽给学弟学妹带路,她一早上被许清景心狠地从被子里捞出来抱到车上,送他去机场的路上还裹了件长至脚踝的空调被,前一天晚上熬夜追剧睡太迟眼睛都睁不开。
她太想睡觉,偏偏被车内空调吹得一个接一个打喷嚏,瞌睡彻底醒了。
谁没点起床气,宁湾一边用冰凉的脚丫蹭许清景腰侧一边不讲道理地怪罪:“我说了起不来别叫我,你太没有人情味了。”
许清景捉住她作乱的脚丫,对头顶上扣下的帽子习以为常,把她脚塞进了毯子里。
宁湾脚往后一瑟缩,表情却软化下去。
申全州在前面副驾驶,被小情侣的臭把戏狠狠刺激到,故意道:“宁湾,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的,让我们回忆一下宁湾昨晚都说了什么。
许清景这次出去要一个半月之久,凌晨五点最早的飞机,宁湾说了一百次她一定要去送,三个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还让申全州一定提醒许清景。
“……”宁湾恼羞成怒,又踢了许清景一脚。
她这会儿醒了有点舍不得,还是把脸转过来。许清景下巴碰了碰她额头,低低:“想要什么礼物?”
他用这种“要什么能买什么”的语气说话总让宁湾想到她爸,跟出差回来带零食哄生气的女儿一样。她嘴角抽了抽,说:“真没有。”
过了一会儿又冲许清景招手,鬼鬼祟祟让他把头压低一点。
宁湾别别扭扭:“你早一点回来。”
说完又觉得没有威慑力,凶巴巴:“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你女朋友不被什么男妖精勾走。”
许清景看了她一会儿,非常配合地说:“好。”
没睡好,宁湾迎新的时候精神也很一般。她套了件从许清景身上扒下来的男生外套,穿了件很短的牛仔短裤,在太阳底下顶着朴实无华的草帽,一边介绍一边打哈欠。
她身后那批人刚好是表演系的男生,各赛各的帅。黎朝喜刚知道宁湾领了这个活儿的时候羡慕得不得了,说了好几次要跟着一起,被吴越黑着脸拖了回去。
宁湾一个人往前走了十来米才发现他们没跟上来,正挤作一团推搡中间染蓝头发的男生。
见宁湾回头他们起哄似的扎堆笑,有人大声问:“电影学院的女生都像学姐这么好看吗?”
宁湾心情被感染,说:“当然。”
她一笑那群半大不小的男孩都安静了一会儿,其中那个蓝头发的直接:“学姐有男朋友吗,我可以追吗?”
宁湾明明白白拒绝:“不行哦,我有男朋友。”
男生眼神黯了下,又若无其事说:“好的,学姐。”
这事儿没完。
在半个月间,楚涧开始频频出现在宁湾上下课的路上,他是学校新生里面长得出众那波,受关注程度只高不低,年纪小做事大胆直接,堵了宁湾好几次。渐渐黎朝喜都察觉到不对,非常严肃地问宁湾到底有没有说她不是单身。
语气沉重得像抓住宁湾要脚踏两条船的把柄。
宁湾也很无语。
楚涧缠她很紧,她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追求对象,拒绝没有用,冷脸没有用,说自己有男朋友也没有用。
主要是许清景已经毕业,这大半个月人也不在昌京。
在班级团建的时候,她再一次见到了楚涧。
他出现的太频繁,宁湾好多同班同学都眼熟了,笑着打趣。宁湾不耐烦到极点,在包间外拦下他。
男生一愣。
宁湾直截了当:“是我说的还不清楚?”
男生说:“也没看见学姐男朋友啊。”
宁湾:“……”
宁湾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手机来电铃声忽然在走廊上炸响。
看见联系人提示的那一秒宁湾终于松了口气,迎面对上男生视线。
“走,带你去见我男朋友。”
申全州真是被许清景的行程压到狗,他送许清景到大学城外商业街,看见宁湾顿觉身上包袱轻了一截。
刚要上前一步说话就目瞪口呆发现宁湾身后跟着走出来另外的男孩,他职业病犯了,第一时间打量对方的头肩比,回过神才赶紧扭头看许清景表情。
宁湾从台阶上飞奔下来,跑到许清景面前仰头看他:“不是明天到吗?”
许清景稳稳接住她,视线很轻地扫过他身后脸色难看的楚涧。
他没说什么在前一截台阶弯下腰,宁湾往他背上跳,双手搂住他脖子之后才听见他笑:“真有男妖精,嗯?”
宁湾屈手指刮他的下巴,理不直气也壮:
“所以让你早点回来啊。”
那条从餐厅回学校的路很长,道路两边是茂盛葱郁的黄槐树。许清景背着她,没有生气,只是说:“知道了,下次记得告诉我。”
……
宁湾突然意识到,许清景是有完全不在意她去向、不干涉她社交的时候的。
那时候他们面对的问题只有异地,许清景从不问是否后悔,离开或留下的问题。
因为他感受到的爱足够明确,足够坚定。
六年在许清景乌黑瞳仁中刹那而逝。
宁湾沉默了一会儿,同样站起来,想用那杯半满的酒液和碰许清景的杯沿。
快要靠近的时候,许清景忽然微微错开了手。
杯壁碰到了他拇指。
杯中酒液不稳地晃荡。
很快,宁湾抬眼看他,说:“我不后悔我所有的选择。”
——在她还不知道这句话背后代表的含义前,在泼天雨幕杂草丛生的山庙中,在东方神佛严厉的注视下,她给过相同的答案。
只是她忘了,所以有人反复确认来获得坚持的理由。
许清景没有再说什么,坐下来时靠在椅背,餐厅老板养的那只胖橘在旁边观察良久,逮住机会一跃而起,蹦进了他怀中。
“喵”地叫了一声。
差点掀飞桌面的碗筷。
他垂眼,捏了捏猫柔软的后颈。
张琦不需要这到这段似是而非的对话后有什么样的故事,他要做的就是在合适的时候让气氛不那么尴尬,拍摄能够继续。
因此他给不远处的助理使了个眼色,咳嗽一声打断:“反正大家没事,我们照旧分成两组
戚薇妮身后的跟妆老师上来帮她补妆,她闭着眼睛任由对方动作轻柔地拍打脸侧,头顶的打光让她浓颜的五官更加惊艳。
“要干什么?”兴致缺缺的口吻。
张琦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这大小姐不高兴,现场就没有他一个小副导得罪得起的人:“扑克牌,大家不是手中都有特定花色的牌吗,在游戏过程中需要各自完成指定的动作,成功完成任务的人能在下一阶段获得关于那对前任的信息。”
江梦瑶一直坐着没发出任何动静,这会儿忽然问:“那些花色有什么用?”
张琦故意卖了个关子:“说不定,在后期有可能是任何花色的搭配,拥抱,喝同一杯酒,也可能是……”他直说了口型,却让在场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看到了。
“——接吻。”
“当然是建立在大家对彼此有意的情况下。”
戚薇妮笑了,视线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不会有人玩不起吧?”
顾轶的意见霎时憋回了肚子里,本能反驳:“怎么可能?”
“那就开始。”戚薇妮推开了身边的化妆师。
宁湾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花色,她看向忙前忙后的张琦,猜测他事先并不知道她和许清景是前任关系,那在剩下六个人中,必定有一对真前任。
九种搭配。
宁湾收回视线。
她突然想到《你好,前任》的第一期节目在猜题规则中明确说明八个人中一对真情侣和一对真前任,而第二期录到现在为止,节目组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信息。
她不确定许清景会不会和纪柏溪达成某种交易。
等存了发现什么的心思再看所有人,每个人的神态都变得微妙和无法言说起来。
张琦开始洗一副黑白花色的扑克牌,手法娴熟。四台摄像对全景和特写进行记录,许清景常年在闪光灯下生活,本来应该看不出任何异状,此刻却微微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那只胖乎乎的橘猫在他双腿上伸了个懒腰,轻盈跃下。
宁湾没有注意到。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露出破绽,索性不再往许清景的方向看。
张琦洗完牌从凳子上站起来,踌躇了半秒。
按道理他应该跟许清景讲规则让他充当阐述人,不过实在没那个胆子。眼看闪着红光的摄像机开始拍,突然灵机一动,把卡片塞进了宁湾手里。
宁湾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张琦见缝插针:“老师您念一下规则就好。”他从助理手上接过一个木制签筒,上面用卡纸卷成细长的条,顶端涂成“红”“蓝”两种颜色。
宁湾低头扫了一眼卡片上的文字,太阳穴突突跳动起来。
晚饭开始前她已经收到过一张任务卡片,这会儿跟顾轶两人一起咬牙切齿。
宁湾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这是收钱的,这才木着一张脸:“晃酒瓶,方向指到谁谁抽签。”
张琦笑眯眯晃了晃手里签筒。
抽签。
这两个字听起来还算简单,等具体实施起来就知道张琦及纪柏溪一干人等的险恶用心。
节目,没点刺激东西很难留住观众。
从目前来看,签纸上有“喝三杯酒”“请说出你认为圈内最漂亮的男/女明星”,再到刺激的“转发左手第一位异性最新一条微博”“说出最近心动的时刻”。
难的不是如何不动声色制造话题,是在嘉宾愿意暴露的个人信息中找到吸引人眼球的噱头,加以夸张和渲染。
顾轶今晚点背到一定程度,硬生生抽到“在左右距离最近的异性中挑选一个结婚”这种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问题,他差点没忍住骂脏话,果断:“宁湾。”
宁湾:“……”滚。
许清景眼皮向上掀了下。
张琦:“……不能,顾导。”
顾轶烦躁地抓了抓脑袋。
过了两秒说:“明仪。”即使没必要说理由他还是转向戚薇妮,认真,“你挺好的,只是——”他任务卡上有在二选一的选项中选明仪这一项。
戚薇妮没有听完他的解释,浑不在意地轻笑:“我知道我很好,你不用重复。”态度冷淡了许多。
顾轶觉得她不知道,不过收音器还在领口,他想着不是什么大事,戚薇妮看起来也不是在意他选择的人,就没有把话说完。
“马上就是你。”全场只有宁湾从头至尾没有被摇到,顾轶拖人下水,手掌合十向天虔诚祷告。
宁湾本来安然无事坐在角落,眼皮一阵狂跳。
她心情复杂地止住筷子,凉凉:“我第一个找你。”
江梦瑶插了一句:“宁姐姐和顾老师关系好好,以前就认识吗?”
顾轶瞥了她一眼:“认识十几年了,穿一条裙子长大的。”
宁湾:“他的裙子。”
火花噼里啪啦溅,顾轶冷漠脸:“再见宁湾。”
明仪忽然蹭过来,非常好奇地问:“顾轶哥以前穿过裙子吗?”
宁湾毫无心理负担地揭他短:“穿过,他四五岁的时候很喜欢我的裙子,还有一张照片。”
“那我下次去顾阿姨家的时候一定要让她给我看!”明仪兴致勃勃地说。
顾轶人都不好了。
宁湾跟顾轶打了两句嘴仗,视线无意扫到许清景身后的林湖给他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她微微顿了顿,注意力再回到餐桌上时张琦的签筒就凑到了她面前。
顾轶这下高兴了,幸灾乐祸往椅背上靠:“抽一根?”
宁湾觉得他有够幼稚,随手抽出一根。
张琦拆开那张纸条,浏览完上面的文字后问宁湾:“宁老师,你想知道谁手里的牌。”
想知道谁手里的牌就和谁做任务。
宁湾的任务是找到梅花A,纪柏溪在事先知道她和许清景的过去的情况下想让她在节目上远离的人只有一个。
她猜测最有可能是梅花A的人是许清景,顿了片刻,在节目上第一次和许清景有了漫长的眼神对视。
先弄清楚那对前任到底是不是她和许清景。她心里还有隐患,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种事对许清景有什么影响,都非常不好。
六年前她就和申全州在此事上达成了空前一致。
申全州还能稍微阻拦一下许清景。
出于礼貌,宁湾先问:“许老师不介意被我选吧。”
这话里的不熟都要溢出来了。
林湖盖矿泉水瓶的手一抖。
静了静,许清景说:“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