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全州把手中的伞递给宁湾,蜿蜒雨水顺着黑伞骨节往下落,滴滴哒哒落在地面水洼,又顺着地势往低处留。
“他对曝不曝光的事情无所谓,”申全州知道自己的要求强人所难,任何选项和宁湾放在一起许清景的选择都只会是她。
他斟酌了很久,低声下气道:“如果可以,还是瞒一瞒吧。”
饭圈生态算不上好,私生的手段相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舆论如何发展是无法预料的。
他也有私心,许清景和STEP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离开对STEP而言无异于抽骨留皮,STEP会元气大伤甚至一蹶不振。
头顶被撑开的黑伞遮蔽,宁湾清楚他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
申全州长松了口气。
“对了,”宁湾喊住他,“付缺是不是有一个女朋友。”
这是公开的秘密,申全州意外宁湾不知道:“争家产,他亲哥哥雇人把他撞上了防护栏,当时腿骨折,在家里医院病床上生生躺了一个月,就是那个时候和医院护士护士谈了场恋爱。他家里情况……”
“很复杂,不可能让他娶一个甚至没有大学文凭的女孩。”
头顶有伞还是有雨水吹进了脖子里,宁湾换了只手拿伞:“我知道了。”
摄像机在拍空镜,学校地标沐浴在晨光中。
是一个十秒对视挑战。
心跳测试仪出现那一刻宁湾就知道大事不妙。她在和许清景擦肩的时候迅速:“别笑,别看我眼睛,别跟我说话。”她倒是没关系,对着许清景的脸很难保持冷静,刚刚江梦瑶心跳都飙到一百四了。
还是直线上升。
要是许清景心脏别跳……
宁湾把这个恐怖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刚甩到一半发现许清景在看她,看穿她在想什么一样。
她略微心虚,在工作人员给自己戴测心跳的手环时先往上跳了十几。
顾轶和明仪荣获心跳数值相加最高,顾轶一开始没什么反应,在第九秒结束后明仪回头看了眼自己一百三的心跳,很小地抿唇。
她不好意思地笑:“哎呀,暴露了。”
所有人都目睹顾轶面无表情,心跳从一百直追一百三。
这会儿他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自闭,宁湾在心里默默想只要低于顾轶那组就是重大胜利。她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许清景侧头去看,心跳平稳停在八十四。
他忽而单手折下了麦。
所有人都在做拍摄之前的准备,补妆的补妆,走位的走位,热得满头大汗的张琦暂代纪柏溪工作,在摄像机前盯拍摄。
没有人注意到。
宁湾却看见了。
许清景向她的方向靠了过来。
宁湾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领口的麦,窸窣的声音引起带着耳机的确认声道的摄像注意,他摘了耳机望过去,那一对容貌和氛围登对无比的男女靠得近了些。
“宁湾,你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
宁湾呼吸乱了两拍。
微风、青草和湿热空气。许清景在她耳边低低叹气:“不要笑,不能对视,禁止开口。”
这么多台摄像机盯着,宁湾生怕他说出什么来,毫无威慑力地想警告:“你……”
她怔怔盯着许清景的脸,忘了要说出口的话。
“……心跳不是我能控制的,你明白吗?”
心跳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能明白吗?
宁湾感受到冰雪一般寒凉的香水后调,混杂很淡的红花油药香;感受到许清景起伏不稳的呼吸,一切动静都被清晰地放大。她扔掉了所有跟理智有关的词,头脑一片混乱。
热度从耳朵开始往后燎原。
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宁湾错开他眼,在纷繁断续的回忆中找到学校流水小桥荷塘中亭亭玉立的荷,大雨后洗刷一新的女生宿舍台阶,操场上新鲜如昨的盛放玫瑰,呼吸中隐约传来记忆的香气。
下了一上午的雨终于有放晴的趋势,东边出现一轮金色太阳边缘的轮廓。
在连接仪器的那一秒,宁湾深刻认识到了这世间只有两件东西不能控制——咳嗽和心动[1]。她走遍世界上很多地方,摄像机记录过万物从生到长,岁有枯荣的一切美貌。
她没有被大自然奇绝的万物绊住脚,是因为她早已抵御过世界上最深的诱惑。
宁湾没有去看心跳记录仪上的数值。
她在内心要命地承认,心动这种东西,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电子显示屏上的心跳几乎在同步上升,李怡将化妆刷和粉扑一齐收进手提箱中,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们。
她将口罩往上提了提,酸楚和涩意堵在鼻口。
付缺可怎么办啊。
她正好恍了下神,没注意有人带着一阵疾风来到面前,下一刻被粗暴地拽住,她愕然回头,下意识挣扎。付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他用生怕李怡跑掉的力道紧紧攥住她的手,用力之大让李怡有手腕被捏碎的错觉。
付缺没刮胡子,下巴山长出一层青茬,虽然掩饰不住疲惫但眼睛亮得逼人:“跟我走。”
结束以后宁湾跟顾轶同步emo,两人蹲在一颗大树底下自我反省。顾轶从口袋里掏出明仪那没心眼的小丫头递给他的一把草莓糖,一边拆包装一边指桑骂槐:“跳那么快干什么。”
宁湾被那把草莓味的糖纸粉红到眼睛痛,她跟顾轶心跳每分钟就差了三下。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顾轶用力咬嘴里的糖。
过了两秒,“妈的,到底为什么跳那么快!我跟那小丫头差了块九岁!”
他面对江梦瑶、戚薇妮还有宁湾时的心跳都一视同仁,但宁湾又不太一样,他俩一有视线交汇就笑场,心跳上下摆动幅度堪比跳楼机刺激。
宁湾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站起来:“我也没办法,你消化一下好了。”
“下面拍什么?”她压根没来得及看自己的台本。
顾轶:“……不知道,先在学校转转吧。”
又过了两秒:“靠,到底为什么。”
宁湾懒得管他了,往前走了几步。
她对学校的大部分记忆已经模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是从前的样子。
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时候,宁湾站在原地,无法忍受地闭了闭眼。
她面前仿佛生长出一道透明的水镜,一旦向前昔日时光就会湿漉漉反扑一身:小广场人潮拥挤,毕业典礼上许清景演讲,她跟无数师生一同坐在大广场上,头顶烈日炙烤燥热难忍。而许清景白衬衣黑西裤清爽,单手扶住话筒,低清声音和习习凉风同一瞬间传至四面八方。
千万人中,台上的人属于自己。
他们分享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虚化的景象在身后不断倒退,宁湾心中有什么被泡得发胀,沉甸甸地坠下去。
年少空枪中的子弹,在时隔经年后一枪命中她心脏。
中饭他们全部去了食堂,明仪还没毕业,拽着顾轶跑去喝一家据说很好喝的奶茶。顾轶前一秒“大老爷们不喝甜的”,等人走远又反悔追了上去。
戚薇妮拿着一把扇子扇风,看着顾轶离开的背影笑了笑。
学校涉及拍摄的地方都被简单清场,这学校本就传媒性强,想看明星看看自己同桌就行,唯一会令他们产生骚动的人时间控制简直精确到分,基本没有在拍摄时间之外出现在人群中。
施素女士听说她儿子要上电视风风火火从家里赶过来,一手拎包,另一只手拽着不愿出来丢脸的顾父。她风采不减当年,穿着七厘米高跟鞋走路不带晃。乍一出现在宁湾面前的时候她跟手捧奶茶的顾轶表情双双空白。
顾轶呆滞:“妈,你来干什么?”
施素今天真是光彩照人到了一定程度,宁湾都被她脖子上夸张的蓝宝石项链晃了下眼。
施素兴冲冲:“儿子,我们来探班啊!”
顾轶视线僵硬地扫过她身后不愿面对的顾父、西装都没脱嘴角抽搐的大哥一手抱着女儿,棉质长裙温婉的大嫂,还有穿高中生校服跟他一样高的侄子。
顾轶:“……”
加上读一年级的侄女外全都到齐了,顾轶不敢想象他们用什么离谱的理由给他读高一没有发言权的侄子请假:“倒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说完就被他妈凉凉剜了一眼:“谁给你探班,我是来看我们宁宁的。”
顾轶眼见自己不苟言笑的大哥点了下头,眼神中透出认同。
楚湘雅笑盈盈:“宁宁。”
“回家快乐。”宁湾一怔,她已经从背后拿出一束花,给了她一个充满花香味的拥抱。
施素他们没有在学校待太久,一阵风似地来又一阵风似地走。宁湾站在校门口送他们,七岁的侄女坐在自己哥哥腿上,冲她甜甜笑:“再见姨姨,再见姨姨!”
宁湾笑着冲她挥手。
等车消失在视线中顾轶感慨:“可爱吧,这时候看着可爱,发起脾气的时候她妈都制不住。我哥就更不用说了,那个女儿奴。”
他又羡慕道:“我也想有个女儿,顾连塘怎么运气这么好。”顾连塘是他哥的名字。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没意思,回头看了宁湾一眼:“你想要一个女孩还是……”猛然闭上了嘴。宁湾无所谓地:“你生一个,到时候抱来玩。”
她表情没有任何异状,顾轶松了口气,追上去,慷慨道:“生两个,送你一个。”
宁湾:“……说话算话。”
“开玩笑,你可别当真。”
宁湾扭头。
顾轶没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
宁湾心平气和:“滚。”
在学校录了两天。
全程纪柏溪只神出鬼没了几次,神色莫测地盯着监视器。张琦有时候坐在椅子上感受到背后的凉意都快给他跪了,暗自祈祷这个活阎王不要做出什么事来。
在最后一天的夜晚,八张扑克身份牌被猜出了五张,宁湾仍然不能确定许清景手中的牌到底是什么。
她动脑动得人累,终于忍不住在快结束的时候直接问了。
许清景看向她拽自己衣角的那只手:
“想知道?”
“想。”
但宁湾还是有点顾忌:“纪柏溪不会找我们麻烦吧。”
我们。
许清景简略:“赔他钱。”
神差鬼使地,宁湾说:“你好像很有钱。”万恶的有钱人。
许清景笑了下:“你是来考察婚前财产吗?”
宁湾:“……”
“开玩笑,如果是,我也不介意。”
宁湾木着一张脸:“不,我也不是非要知道。”
天将黑未黑,城市天空闪烁并不明亮的星子,那半轮月亮朦隐进深厚云层中。
她和许清景没有跟车走,一前一后走在学校人工湖边。白天下了雨,空气凉丝丝。申全州的话在她心里反复来回的滚。
脚下有沙沙的落叶声。
“宁湾。”
宁湾斟酌好的话被打断,下意识回头。
“还记得我吗,我是……”十米外站着一名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她手里牵着一只金毛,带笑意的话在看见宁湾身边的人时戛然而止。
她似乎忘了自己手里牵着狗绳,神色怔怔然。那只皮毛水亮的金毛被扼住命运的脖颈,不得不坐在原地。
许清景点了下头:“向……”他停顿,宁湾补上,“美依姐。”
她下意识和许清景拉开了距离。
“好久不见,宁湾。”向美依视线这才从他们中间移开,露出笑来,又轻轻地冲许清景点头,“许……清景。”
那一瞬间的凝滞没有被名字的主人察觉,许清景也说:“好久不见。”
又说:“抱歉。”
向美依笑了起来,大大方方:“没什么,我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你的名字呢。”
她大概是在撒谎,但许清景并不会知道。宁湾看在眼里,努力转移话题:“是好久没见了,你来学校有事要办吗?”
向美依紧紧握着狗绳:“我毕业之后一直读书,出来之后就留在学校教书了。”
她是笑着的,宁湾却感觉她要哭出来了,半晌才说:“那很好。”
“教纯理论的东西,”向美依一步都没有往前走,隔着一段距离和他们聊天,“也挺枯燥的。”
宁湾没想到要说什么,就说:“一起吃顿饭?”
向美依低头又抬头:“可以吗?”
她脸上的表情太明显,宁湾猜想许清景大概看出来了,他见过太多同样的眼神。
向美依后面这句话也不是问她的。
那只金毛待得不耐烦,“汪”地叫了一声。
青年似乎完全没有变化过,他没有笑,情绪淡漠地立在湖边。向美依很清楚他笑时宛如工笔丹青的凤眼会扬起什么样的弧度,但她其实只是隔着很遥远的高度在毕业典礼上见过一次而已。
她甚至不清楚那一刻是自己褪色记忆中的差错还是切实存在的事实,那一点探山照月的笑意太震撼,令她在太阳炙烤下浑身发起烫。
过于明显且带浓烈情绪的注视,许清景动了动,看向她。
向美依在他面前有无所遁形的错觉,匆匆撇开了眼。
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涩然道:“要是不行——”
许清景顿了顿,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宁湾无所谓吃什么,他们找了附近一家能进宠物的西餐厅,三个人默然无声地吃完了一整顿饭。
向美依敬了宁湾一杯橙汁。
在快结束的时候许清景接了电话离开,向美依这次没有回头哪怕再看一眼。她桌下的手去摸金毛的头,在最后一杯酸梅汤撤下时忽然释然地松了肩膀。
“也没有想象中不能接受。”她揉捏着金毛的耳朵,抬起头,露出整晚第一个完全放松的笑。
“我今天出门刚好洗了澡,花了全妆,喷了自己最喜欢的香水。”
“值了。”
宁湾不再开口,只在她执意先行离开时站起来送她走出餐厅,角落装饰用的红玫瑰粲然热烈。
向美依在即将踏出门外时停住,骄傲地说:“我就说他是很好的人,对吗?”
隔着几十米距离,黑色卫衣的青年站在原地给身边围上来的一连串少女签名,他微微低着头,提笔耐心签字。
并没有如说的那样去洗手间。
宁湾和她视线落到同一个地方。
她轻轻:“是啊。”
向美依没有再回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说:“我先走了。”
她后背挺得很直,一次也没有回头。
夜晚笼罩了整个城市。
宁湾一路都很沉默。
路过二十四小时药店时许清景停下,宁湾这才像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不明所以道:“你有要买的药?”
许清景反问她:“你口渴了吗?”
“没有。”
“我渴了。”许清景想了想,说。
宁湾:“那往前走一段?”
路上行人已经不多,许清景在她面前摘下口罩,他微抬头看了眼透明门店玻璃中一排排整齐的药盒。
“没有要买的药。”
许清景回她上一句话:“我嗓子不舒服。”
他正好站在一盏街灯下,五官被渲染出昏黄旧毛边。黑色卫衣上映着一座中式园林的缩影。许清景似乎很喜欢将建筑等比例缩小后做定制图案印在衣服上,宁湾记忆中已经有过故宫和荆州城。
“你在看什么?”
“很少见你穿黑色。”宁湾实话实说。
许清景笑了,他很多时候不给人留余地:“我们分开太久了。”
宁湾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是。”
“你嗓子不舒服?”她在许清景反应过来之前迈步,“进去买点含片……”
一顿:“金银花露之类的。”
许清景跟在她身后:“你出钱。”
奇怪的提议,宁湾脚步都停了一下,还是说:“好。”
“不问为什么?”
宁湾好笑:“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推门时她才发现这家药店提前开了空调,室温很低,胳膊上顷刻浮上一层鸡皮疙瘩。
从进去到结账,再到宁湾拎着装了两瓶金银花露的塑料袋出来,许清景没有再说话。
大马路上只剩两排路灯尽职尽责地发光。
宁湾下了台阶,她走得有点累,在一处相对干净的台阶上坐下来。刚拧开一瓶金银花露的瓶盖突然又后悔为什么没有问,于是说:“为什么我付钱。”
许清景站着看她,也坐下来,伸手拿剩下的那瓶金银花露。
他一双长腿半曲着,一只手握着金银花露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玻璃瓶。
宁湾眨了眨眼。
玻璃瓶相撞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许清景和她碰了一个酒桌上才会有的杯。
在寂寥的夜晚鲜明如撞钟,“咚”一声砸在她心上,引起久久不息的回声。
“帮你圆了她一个梦。”
宁湾听见他微不可察笑了一声:“以茶代酒。”
“也圆圆我的梦吧,宁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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