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消失了一会，克里斯才跌跌撞撞地走到水缸前，也顾不上找容器，用手捧了一口水喝下去。

他等水顺着喉咙把血腥味带下去，才双手撑着水缸的边缘，大口呼吸起来。他没有点灯，黑夜里，水面上他的倒影只是漆黑的一团轮廓，随着他粗重的呼吸起伏。

他抬起手，水还没有完全干掉，在墙上轻轻写下：

规则

*

“您为什么不杀了它，圣子大人？”

“那是规则，强大就要付出代价，你的选择导致了生命的代价。”

“我不是神明的信徒吗，为什么神明不保佑我？祂听不见祈祷吗。”

“诺伊，你僭越了。”

“那我为什么要信仰神明？”

“神明是我们对强大的追求。“

“我问你，祂不能保护我，那我为什么要信仰她！“

“神明维护法则。”

“谁要听这些屁话，我他妈问你，祂为什么不救我，祂不是无所不能吗？”

“这是秩序，这样世界才能运转。”

“放屁，老子只想活下去，这很过分吗？世界是祂的事，关老子屁事。”

“你还不够强大。”

克里斯睁开眼睛，诺伊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他扶着水缸外壁站起来，天已经亮了，零星可以看到几个人影。

冷水从头顶直直地浇下来，体内的力量更加充沛地流转，也更加疼痛。

今天，他会带祂的信徒们去狩猎，他们也该学着变强了。就像诺伊一样，尽管他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不过没关系，克里斯把兽皮绑好，水顺着裸露的小麦色皮肤渗到蔽体的衣物里，潮湿的触感被男人的体温烘干。

他会保护好他们。

*

他低估了诺伊的死的影响。

部落里，男人，女人，都带着不解。他们只是殷切地看着他。

“可是那也太危险了，您看……”

“您去就是了，我们会保护好驻地的。”

“是啊是啊，有问题我们会通知您的！”

他看着他们的眼睛，疑惑的，胆怯的，犹豫的。

“你们不想变强大吗？”

是啊，神明眷顾强者。

“我会保护你们的。”克里斯补充道。

最后，终于有几个人站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她回头朝着那些站在原地的人做了一个鬼脸。

“你们可真胆小，我克丽缇娜呢，可是要成为和女神大人一样强大的人呢！”

克里斯若有所觉地回头看了一眼，简在一棵树的枝桠上晃着脚，挂着一抹笑，似乎没有看见他。

他转回视线。

“出发。”

她也许在嘲笑凡人的不自量力吧。

简确实笑了，不过是因为圣子的处理方法，他以为这样他们就能学会规则了吗？

他们大概只会越来越依赖圣子吧。

什么都找圣子，倒也不需要神明来烦了。

至于信仰的问题，简调整了一个姿势，舒服地躺下来，风托着她的小腿，她的足尖一点一点。

本来叫他们学会规则——她的法则，就是不想被弄得束手束脚。现在换了一个人来束手束脚，好像目的也达到了。

不过，信徒的信徒，信仰又算谁的呢？

她才不是懒呢。

*

克里斯第三次把野兽从杰夫身上掀飞，他简直和他的朋友诺伊一样鲁莽，笨拙，遇到危险待在原地等待。

克里斯在对付野兽，他就在一边看着，他最好学到点什么，不要像诺伊一样，最后一点还手能力都没有。

想着，克里斯动作放缓了一点，故意磨了磨时间，多给杰夫看了几招，最后用蛮力把长矛捅进了猎物的眼睛，它发出一声哀嚎。

克里斯跳回到树上，用下巴示意杰夫去扫个尾。自己则闭上眼睛，开始感知其他人。

杰夫瞥了他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走到猎物前，拔出长矛，动作迅速而有力。

隔着几棵树，一只野猪和克丽缇娜之间只隔了一个长矛，不远处，灌木发出异常的动静。

他再抬头，克里斯已经不在树上。

杰夫狠狠地踩了那个猎物的眼睛一下，拿着还在滴血的长矛，带着一身血腥气向灌木走过去。

杰夫背对着灌木，听着后面悉悉索索的动静，留意着克里斯迅速地接近克丽缇娜，沾满血的鞋底又重重地碾了一下地面。

泥土和鲜血被翻到一起，几乎不可闻的脚步顺着鲜血寻来。

克丽缇娜突然发力，长矛被送入野兽的体内，克丽缇娜气喘吁吁地转头，克里斯就在几步之遥，她还没来得及炫耀，就看着他扭头离开。

她站在原地，长舒一口气，勉强缓过来。又有打斗声传来。

是圣子大人，杰夫在旁边看着。

克丽缇娜打消了前去帮忙的念头，开始安静地学习起来。

不过另外一个观众显然没有她的耐心。杰夫记住了他的招式，但是克里斯明显放慢了他的速度，他无法把握他究竟什么水平。

更何况，克里斯又不是野兽。

他把地上野兔的尸体拎起来，脚下似乎因为那一滩血而站立不稳，他无法控制地滑倒，野兔脱手飞出，正中克里斯。

兔子尸体拖着血迹从克里斯身上滑落，本来处于颓势的野兽兴奋起来，克里斯越过野兽，杰夫高昂着头，眼底没有任何情绪，不过很快他就注意到他的眼神，眼神里出现了恐惧与慌乱，好像刚才的平静只是错觉。

错觉吗？他有些出神，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有些不受控制，鲜血很快从野兽的咽喉喷出，长矛弯折，断在了野兽体内。

克里斯表情没有一点变化，还是那个沉稳，可靠的圣子。他蹭掉手上的血，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他的声音立刻就在所有人的大脑里响起，分散在各处的人也相继赶来。

“……今天就到这里，返程。”

*

“你们绝对想不到，那头畜生离我有多近，”克丽缇娜突然凑到旁边人面前，几乎鼻子贴着鼻子，旁边人被她吓一跳，慌忙后仰，她哈哈笑起来。

“就是这么近，我就死命抵着，就拿这个。”她举起长矛，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我都担心它断掉！”

“我本来都想圣子大人来帮我了，但是我感觉女神大人好像就在我身边，你们还记得一年前。”说着，克丽缇娜用手在空中用力一切。

“然后我就觉得，我至少也该试一试，我跟它拼了！”

“然后你成功了。”

“对！没给女神大人丢脸！”克丽缇娜笑得灿烂，周围的人也都哄笑起来，还有人有人站起来喊：“圣子大人，明天还去吗？”

“去，前几次我会陪你们，以后就靠你们自己，现在多去就多一点锻炼机会。”

“赞美女神，圣子大人万岁。”

克里斯摆摆手，由着他们自己狂欢，每次一使用神明的力量，他就会感到疼痛，不过，还在忍受范围内，力量也没有削弱。

他躺在地上，仰着头沉思。

克丽缇娜应该可以保护一部分，分组，以组为单位感知，走失的信号。

向杰夫那样，留在部落，保证安全。

粮仓储备，补给，还有过冬。

杰夫有那么弱吗，因为诺伊？

克里斯闭上眼睛，外面的人交谈得热火朝天。

“那你呢，杰夫？”

杰夫笑了笑“多亏了圣子大人，不然我就躲不开了，圣子大人还会特地给我展示招式呢。”

“啊，果然圣子大人还是很让人安心啊。”

“那这样也可以很放心了。”

克里斯睁开眼，模糊的色块在眼前斑驳地跳跃，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交织着，攻击着耳膜。

圣子不会去打扰其他信徒，保持着孤独的神秘。

他会保护好所有人。

他应该保护好所有人。

*

他没有感觉到力量流失，疼痛，只有疼痛。

不过正好，他也需要自己待一会。

不过他好像总是不能如愿，半眯着眼，他也能看到那种独一无二的金光。

“您怎么来了，冕下。”克里斯准备站起来。

“躺着吧你，怎么回事？”简皱着眉，低头打量着他

“在教他们规则。”克里斯抱歉地笑一笑“打的时候没什么，一停下来就不对了。”

“我的力量，不可能把你消耗成这样。”简跳下她常坐的窗户，蹲在他面前，食指点上他的眉心。

“更何况也没有消耗多少。”简收回手。

“你到底干了什么？”

她看着他说话的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带着审视。

是的，他知道，她总是要考虑全局的，他当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唯一应该做好的就是协助好神明，才会获得更多力量。

然后更好地协助。

可是，他无论多么忠心耿耿，他也无法让自己发自内心的喜欢神明的话。

她的眼神，她的语调。

她看着他，就像他看着野兽。

已经驯化，但“恶习”未改。

她在等待他的回应，他必须小心翼翼，给出一个合理的，得体的，令她满意的答案。

“冕下，也不能全靠神力，有时候也需要肉搏的，或者说，大部分时候。”

这是一个他自己都不确定的命题，那种疼痛真的只是因为打架的撞击和淤青吗？

“不然，怎么让他们信服可以凭借自己保护自己呢？”

“希望能最大程度地为您分忧。”说完，他低下头，等待她的离开或者惩罚。

她经常惩罚他吗？简看着他顺从低下的头，背脊弓起俨然是防备的姿态，他会假装顺从地接受惩罚，压抑反抗的冲动。

是有趣的，但更多时候是让人烦躁的。

他总是考虑一堆，维持一个完美的平衡，明明凭借她给他的力量，很简单就可以完成。还会给出一堆理由，看起来好像都是为了神明的名声好

誓死追随女神吗？未必吧。更何况，她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是不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完美神明，她只需要绝对的力量，绝对的服从，绝对的掌握。

简把手放在克里斯头上，他微微颤抖了一下，就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

简的手从他的头顶往下捋，一下重，一下轻，奇怪的触感迫使克里斯抬起头，简目光飘忽游移，看向很远很远。

她总是无法相信“神明——信徒”框架的稳定性，也不知道万物各行其道有什么不妥。可是她的世界就这么缝缝补补地运行起来，这也是她现阶段最省事的方案。

目前就这样了。

“我暂时还没有换一个圣子的打算，很烦。”

“你最好别把自己玩死了，那群信徒被你保护得像愣头青一样。”

懂了吗？克里斯。”

她也不等他回答就消失了。留下他一个人。

也许把进入森林训练和留在部落看守平均分配，保证锻炼机会。

自保能力，攻击能力。

她没有惩罚他，甚至，他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