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湖泊是一片漆黑，周围是阴森的黑色树影。
男人就躲在一棵树上。
伟大的神明，我恳求你，用我拥有的一切。
男人嘴唇颤抖，无声地祈祷着，背上猎物的尸体瞪着眼睛，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它眼球上的血丝。
血顺着脖颈处的裂口浸入黑色的皮毛，在男人背上留下粘腻搔痒的触感，但是他不能动，最笨拙的工匠也雕刻不出像他现在这样的一尊雕像，呆滞，僵硬。
风吹动了树叶，额头上的汗珠凝成汗滴重重落在树枝上。
这在安静的环境里几乎是巨响，男人强行克制住尖叫的冲动，盯着树枝，上面有他根本看不到的一点深色。
求求您，求求您，让我献出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活下去。
黑色的豹子与黑夜融为一体，除了它发着幽幽绿光的双眼。
树叶的沙沙声似乎迷惑了它的判断，它略过男人躲藏的那棵树，在另一棵树前停留。
男人放松了一点。对，就是这样，只要再等一会儿。
豹子毫无预警的爬上那棵树，男人后怕又有些庆幸。
赞美女神！
豹子缓慢地把头调转到男人的方向。
发光的兽眼，月光映照的人眼。
不，不不不，神明，冕下，您在听吗，您的信徒需要您！
豹子纵身一跃。
求您了，为什么你不回应，求你了。
尖叫断裂在喉咙中。
男人的双眼大睁，他感受到喷射的血液和模糊的黑影。
神？
*
“他还没有回来吗？”
“是的，圣子大人。”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送走昨天的守夜人，克里斯揉了揉眉心。距离神创世已经过去了一年，作为神明的第一个信徒，他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他也自觉地保护起其他信徒。
他们叫他圣子，但圣子总归不是神，怎么可能什么都顾得上。
多半是死了，克里斯别上羽箭——再晚一点洛伊的妻子和朋友就会跑过来求他去救救他，他一向不太会应对这种局面。
足够的燃料可以发出信号，大部分人已经醒来。
他嘱咐了几句，就进了森林。
没走两步，他就看到了神。人们以为神在遥远的宫殿，其实神隐去了身形，一直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游荡，有时候在休息，大多数时候就在一边看着，没有回应过谁的祈祷。
他不太懂，也从来不去问。他能把大部分事情处理好，他猜想，只要一切还没有失控，神明就不会出手。
有的时候神也会和他交谈。
“克里斯。”
“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冕下？”
简画了一个圈，火焰燃烧起来。
“你会跳吗？”
克里斯后退了几步，腿部肌肉紧绷，线条流畅，一瞬间发力，助跑加速，跳过了火圈。
他下意识地回头，没有人群的喝彩，只有安静的神明。
“这是你们的娱乐活动？”
“是的。”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又补充了一句“然后，人们会喝彩。”
“神不会喝彩。”简坐到树枝上，低头看着他。
“抱歉。”
“为什么道歉？你并没有违背我。”
“我以为我冒犯了您，冕下。”
简勾了勾唇：“要是你真的冒犯到我，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我的圣子？”
“不能。”
交谈从来都没有什么主题，也没有什么意义。
“克里斯。”
“冕下。”
两人同时出声，神明抬眼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是了，这是第一次他主动开口。
“你可以先说。”简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
“洛伊的尸体在哪里？”
她看着他，不说话。
“不可以透露吗？”他也是冲动，就想试一试，看来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湖边，树下。临死前在祈祷。”
“您能听到？”
“他杀了豹子的幼崽，豹子杀了他。”简回答了，好像又没有回答。
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规则，洛伊触碰了规则，所以他必须死亡。
“你从来不问我，你都是自己一个人去做。”简平静地陈述着。
“因为您今天刚好在。”
“你也不会祈祷。”
“我认为没必要麻烦您，况且您会听吗？”又回到刚才的问题。
“你处理得一向不错，确实不用祈祷，也不需要求助。”
“条件允许，我也想偷偷懒。”
“我认同，所以我允许了，你去吧。”简轻巧地翻到石头上，闭上了眼睛。
克里斯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向湖泊。
绕了半圈，他才看到了洛伊的尸体，背上绑着的东西被扯走，脖子上裂口的血已经凝固，显然是一击毙命。
他帮他合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想要强大付出的代价可真大，你说对吗，我的兄弟？”
下面他应该怎么样，告诉洛伊的妻子，洛伊不自量力地冒险，不顾规则，死了活该？
“算了，现在，我带你回家。”他把洛伊还未完全僵硬的尸体背起来，颠了颠，摆正位置，顺着原路返回。
一只黑色的豹子悄无声息地跟到他的后面，克里斯淡定地继续向前走，背着一个人，他的速度减慢了一些，豹子不断缩短着他们的距离。
突然，他停下来，头也不回，一支羽箭堪堪划过豹子的皮毛，乌黑油亮的皮毛被划开，带出里面的血肉。
豹子知道失去时机，消失在树林里。
克里斯目送它离开，就这样结束吧，他们也算扯平了，他要保护他的同类，它也是。
他捡起沾了血的箭，重新别到后腰，任由箭头上的血流到他的大腿上。
*
篝火已经生起，猎物被炙烤，丰富的油脂滴落。
不过有人没有胃口。
克里斯把洛伊的尸体放下，洛伊的妻子飞奔过去，伏在尸体上痛哭，等到她的哭声渐渐减弱，他把那支箭交给她。
“他是被豹子杀死的，他猎杀了它的幼崽。”
“那个豹子很强壮，我射死它的箭断在了里面，它沉到了湖底。”
“我用箭带回来了它的血。”
女人还有些恍惚，她睁着充血的双眼，声音破碎，随时都要破音：“您为什么不把它带回来？”
克里斯调动了神力，喉口是熟悉的腥甜，一双灰色的眼睛流转着金光，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神说，仇恨的血肉会污染人的心灵。”
女人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哭哑的嗓子恢复了正常的音调：“谢谢您，圣子大人。”
“让他安息吧，稍后我会为他祈福的。”
女人不说话，默默流着泪，想要折断箭，却脱力放下，她最后把箭放在了洛伊的胸口，努力把他摆正一点。
洛伊的朋友不解地询问克里斯：“为什么，神明不保佑他呢？”
克里斯咽下那口涌上来的鲜血，扶着他住处前的一个杆子，稳住身形。
“神明不干涉信徒的选择，也不为后果负责。”
“强大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说完，他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强大，代价？那人看着克里斯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死人在部落里算是大事，祭坛被支起，红色的染料被涂抹在脸颊上，羊皮鼓面被敲响，重重地。
克里斯看着声音在空气中荡开波纹，一袭洁净的亚麻服装随着风漂浮，那是最接近神明白衣的面料。
青铜宝剑被奉上，克里斯双手握住剑柄，青铜在祭坛上留下图腾，对着完成的图案，他缓慢地举起宝剑，划开手臂，接着迈开第一步，他步子迈得很大，也很快，混着金色的鲜血被撒在图腾的每一处。
单足站立，下蹲，起腰，斜跨，到达定点。
弓步，前刺，血随着动作留下一条线。
横箭，收腿，后退，肘击，鲜血填补图腾边缘。
他按照规定的动作进行着，但近乎野蛮地舞蹈，倒显得毫无章法起来。
神明看着他，这是她教他的图腾画法，不过，她教他的动作优美流畅，不像他这样，野蛮得像是要去杀人，而不是画图腾。
简在空中随着他跳的进程继续下去，优美，神圣。
克里斯感受到一阵风似乎在调整他的动作，也减缓着血液的流速，顺着指引，痛觉被延长。
是她。他笨拙地模仿着神明，篝火在风中忽上忽下，她在夜空里的身影若隐若现。
这会儿倒不允许他“偷懒”了。
舞毕，他将宝剑平推向前，仰起头，灰色的双眼镀上金色。
“为你祈福。”他开口，声音没有起伏，却有透过黑暗的穿透力。
羽箭安放在死者胸口，一起被火焰燃烧。
火光与金光融合，和星辰一起点亮夜空。
过了很久，等到光芒消散，部落的夜晚只剩下低低的吟唱。
有人哀歌，有人哭泣，有人沉思。
*
不出所料，克里斯咬断捆扎伤口的绷带后就看见了神明。
她坐在树上，托着下巴看着他。
“你知道，我不会祝福他。”
她打了一个响指，绷带里的伤口愈合了，但那种强大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无处安放。
“赞美冕下。”
克里斯把绷带又一圈一圈绕下来。
“其实它很快就会愈合。”
“没事，奖励我听话的信徒。”
他抿抿嘴，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他们会怀疑您，不再信仰你。”
“死者总是被宽容的。”
“那就教会他们规则。”简冷冷地开口。
“我希望，他们自己能变强，那就不会劳烦您了，我的冕下。”
“我永远不会违背您，冕下，他们会知道规则，以一种更容易接受的方式。”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
那种横冲直撞的力量终于平息，简低下头揩去他嘴角的血。
“那你可得好好干，圣子。”
神明只会容忍听话的信徒。
“是的，冕下。”
强大的力量充盈着身体，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
更多，还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