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叶清然躺在床上，人总是有那么几个毛病，比如没事喜欢胡思乱想，而叶清然就回忆了今天的所有事。

他惊觉自己对宋垣的态度不对，这念头一划过就消了下去。

就算不对那又如何，宋垣同他一样也是重生的，以他和宋垣之间熟悉的关系，他都能直觉猜到宋垣是重生的，宋垣难道还看不出他的问题？

再加上他之前暴露出来的东西，宋垣怕是一眼就能认出他。

叶清然垂眸，两只手绞在一起。他并不恨宋垣，他只求不要再跟宋垣有接触，但以目前来看宋垣并不想放过他，或许该找个时间跟宋垣谈谈？

叹了口气，下一次碰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叶清然暂时放下这想法，扯过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闭上眼睛睡觉。

第二天，叶清然起床后，带着工具去商城。

同时，前段时找叶清然代画素描作业的学生按时到了商城广场，叶清然也如约完成了画。其实内容很简单，就是画苹果什么的。

几个学生检查一遍，非常满意，便付了剩下的一半钱。

叶清然收的价格并不贵，一张五到十块而已。

继上次画的那幅溜冰鞋儿童，他便一直在画肖像画，今天恰好没有多少人，他架好画板，拿着几支笔，在脑中构思。

有几个老人坐在喷泉边闲聊，他们是这儿的“常客”了，对叶清然也熟悉，这会看叶清然要画画便坐近了一点。

起初这些个老人还处于一边闲聊一边瞟一眼的状态，但随着画纸上的线条越来越多，几个老人停下说话，认真地看了起来——叶清然画的是棋盘。

那一笔一划下，一方棋盘显出身形，红黑两方数量不一的摆放其上，左右两侧一大一小两只手执棋子停在棋盘上方。

并不出彩的画面，反倒有些平淡，若非这棋盘怕是不会引起老人们的注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底稿的最后一部分完成。叶清然拿起画笔和调色盘，眼睛异常晶亮地盯着画纸。

当第一抹色彩落在纸上，画面顿时有了生机。一层又一层的铺盖，从浅至深，从深至浅，木质的黄色，浓淡不一，紧接着几道不属于黄的深色混入其中。原本平面的象棋棋盘如被神笔点睛，欲从画上呼出，带着铺面的岁月痕迹，边角上几处凹痕非但没减去风采，反而添上一丝沧桑。

其上一大一小两只还未上色的手莫名显得多余起来，所幸画笔很快落在其上。

接近白色的肤色盖上较小的那只手，反复涂抹反复更改，一次次修动下，白皙略显偏瘦的小手完美地与棋盘融为一体，临于上方，带着几缕腼腆。

几个路过年纪不大的女孩不由停下看了几眼，脑中生生幻想出这双手的主人的容貌，又瞧了眼那只正握着画笔挥舞的手，对上叶清然容貌前便暗暗红了脸，默不作声地围在周围。几个坐在长椅上休息的路人被这围成一团的人群吸引，好奇地走过来。

此时，画笔停在与小手对峙的大手上，近乎麦色的色彩铺开，又增上一道暗色，层层叠叠下，大手显现实质，略带粗糙，布着褶皱，并不光滑却给人一种心安。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虽比不上人流量的高峰期，却足以让人侧目。叶清然恍若未觉，手上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他已然同世界隔离，甚至都没听到几个女孩在耳畔低低地窃语。

放置一旁的毛笔被拿起，沾染上颜色点上棋盘中未落字的棋子，几笔之下，一枚略有磨损的红車出现。

周围的人中懂棋的人并不多，他们是被画面吸引而来。当一枚枚棋子被刻上姓氏，当画面一点一点被填补完成，当那细微的可以忽视的缺陷瑕疵被填涂，现场猛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甚至有人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那画面明明还是原来的画面，却平白给人一种烽火硝烟的感觉。想象力丰富者的眼中一枚枚棋子更是复活化形一般，車的车轮滚动，马的嘶鸣喘息……乃至兵将的呐喊与兵刃相交的铿锵。

现在已经无法感受的血腥气息与沙场儿郎的豪情洒脱，就这么从画中漫出，将人毫无防备地拖入千年前的战歌之中。

拿着画笔的手还未停下。还未回神的众人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老人绕过他们，缓步走到执笔的少年身边伫立。

他们看不见，老人却能看见。看见那带着岁月的棋盘上，一片硝烟弥漫，黑方固若金汤，红方残兵败将，一股死亡气息弥漫，被楚河汉界隔离。

身为象棋中的个中高手，老人们下意识打量棋盘，当发现这棋子并不是随手乱画增添画面时，他们微微吃惊。被时间刻下的皱纹皱在一起，脸绷得紧紧地开始推衍。

这一推衍，围观众人无法察觉窥得的精华展开如卷轴般徐徐铺开，展现，宛如那战场地形图。一个不够沉稳的老人，呼吸略略急促，他脑中的推衍棋盘，随着画上那偏瘦的白皙指尖落在一枚棋子上，只闻车轮的滚动声在脑中炸开，直入黑方境内，踏过那步步险境的黄土。

驶出的車迅速被包围，困守、劫持再也无法动弹。已经站稳且将国家发展为帝国的黑方漫不经心带着不屑，那双苍老的手抬起，给人一种视觉冲击，恍若一位帝王降临，举手抬足间掌控万里江山。

几番你来我往，老人们脑中的棋盘上红方的劣势越发明显，如飞蛾扑火，如箭射草船。有性情暴躁的老人差点就要吼出声大骂蠢货，却在开口前回过神，惊觉这只是一副画，一句话就这么哽在喉咙，拉长脸不言不语。

一直在移动的画笔终于从背景上移开，落回棋盘之上，在小手上涂抹几笔，一脸憋屈的老人们微微挑眉，浑浊的双眼闪现精光。

他们脑中的棋盘上局势骤然一变，劣势的红方势如破竹，一批红马奔腾而来，马蹄带动尘土，直踏黑方将帅，一声并不存在的将军横空出现，如惊雷落地。

“好！”有老人不禁出声，他们竟没想到红方并不因挫败而溃不成军，反而另辟蹊径，直攻黑方将帅，不论输赢，光是这股气势便是难得！

话出口之后，老人又连忙住口，低头瞧了叶清然一眼，见没打扰到人，又沉浸在推衍之中。

围观的群众并不知老人在为何叫好，但他们也能察觉在简单几笔之下，画上的执子者气势皆一变。年少者褪去青涩腼腆，帝王之气初具雏形，年长者收敛轻视，抬手间是对“同辈”的尊重。

站于万里江山顶峰多年不知多少寂寞，今才得知人生不如得一知己对手！

有人心中平白地就生出这种独孤求败，终得一知己对手的澎湃情绪。

任周围再多千丝万缕，执笔的少年面色照旧如常，只有一双眼眸如夜间星辰晶亮无比。

画已接近尾声，线条色调在尽心最后的改变。老人脑中的棋盘也走向最后，成王败寇，一“剑”之间，一念之间。他们本是旁观者，却被拖入局中，再也看不清险象环生后，谁输谁赢！

最后一抹色彩落下重重一笔，整幅画扑面而来的战场硝烟顿然一收，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散开，看画者不同感受到的也不同，却有几个人悄悄垂下头，感受到画中真正的心意。

老人们脑中的棋盘也落下最后一步，黑将红帅面面相对，生死之间，红帅抽出身侧佩剑剑指黑将，黑将洒脱一笑豪情一笑对生死已然不在意，棋盘这一刻定格，输赢似乎也不重要。

虽出发的角度各有不同，但这时，目睹画成全过程的群众乃至老人，在他们的眼中，棋局是活的！

“小娃娃，这画卖吗？”一个老人忍不住拍拍叶清然的肩。

刚从画中抽身的叶清然愣了愣，扭头见是一个老人，带着歉意摇头：“抱歉，不卖。”

老人惋惜，却没有强求，又和其他同伴看了会画才离开。周围的群众里也有想买画的，也都因这句话停下了上前的脚步，他们失落的同时，又对画未来的得主艳羡。

画已画完，围着的人渐渐散了去。

叶清然见时候不早了，弯下腰整理工具，却不想有一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叶清然抬头就瞧见沈修孝低着头酷酷地看着他。

“孝孝。”叶清然弯了弯嘴角。

“嗯。”沈修孝抬手摸摸叶清然的脑袋，因触感愉悦地眯了眯眼，他看向旁边画架上的画手有点痒。

叶清然一眼便看出沈修孝的心思，拍拍沈修孝的脸，正色道：“少爷，这画不能给你。”别以为我不进你房间，就不知道你对我的画做了什么，司机大叔每次都要跟我投诉好么！

＃我家少爷以花式方法威胁司机去裱画＃

＃每天都要听司机诉说一百零八种被威胁方法＃

＃好怕哪天司机他老婆拿菜刀跟我拼命＃

叶清然扶额，觉得自己有必要拯救一下沈大少爷的收集癖，虽然对画有这种执着是好，但过渡可不好。

如果他知道沈·真收集癖·修孝将他随手给的蚯蚓都养了起来，并查了各种饲养蚯蚓的方法……画面太美不敢想。

沈修孝抿着唇，表情没有变化，叶清然却看出了控诉和委屈的意味。

为什么有种淡淡的罪恶感？

叶清然转过头，不再看沈修孝，真怕自己没忍住就送人了，最近的小孩子都太能撒娇了！

直到叶清然理好东西，沈修孝都没再说一句话。

叶清然叹了口气，在心中坚定了信念，孩子不能惯！

沈修孝黑眸幽深，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散发出的“不高兴”“你快来安慰我”“为什么不送我”等情绪越来越浓郁，身体却很诚实地拿过叶清然手里的东西，帮忙分担。

叶清然眼中浮现笑意，少爷虽然癖好疯狂了点，但还是个好孩子的！

叶清然以为过一会沈修孝就正常了，却不想上了沈家的车，沈修孝的气压还是很低，还直勾勾地盯着沈家司机的背，一副洞穿“真相”的表情，吓得沈家司机冷汗直冒差点撞上路旁的花坛。

叶清然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抬手将沈修孝的脸扭过来，解释道：“画要给爷爷当生日礼物，所以不能给你，下次再给你画。”

沈修孝周身的气势缓和了几分。没了要将自己盯出个洞来的目光，沈家司机松了口气，偷偷擦擦冷汗，心里暗暗发誓：少爷，哪怕你再一次半夜叫我起来给你去裱画，我都不会有半点怨言，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