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找到了出逃的怪物，又找到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团肉。林诗诚面不改色，内心的疑虑却潜滋暗长。她刻意针对遗忘的那件事情，似乎到现在都和自己有着关联，对于她来说，首先排除拯救了苍生，其次排除为了一个人掏心掏肺，最后留下一大堆的疑问交给现在的自己。

她从袖子里面掏出糖含着，玫瑰甜腻的味道很快使她头晕目眩，光形成的涟漪在模糊的世界里面开始扩散，一圈一圈的交叠起来，眼前色彩变幻，黑色中却夹杂了些细微的颜色。然后暖橘色像一去不返的浪潮洗走了眼前所有的颜色。

“那两个尸体！还在大街……””林诗诚快速的从床上弹起下地。秀拉住她的手腕道：“你的兄长已经去找了。放心吧。”

林诗诚像是掺杂在骨头里面的冰融化了一般，渐渐闻到了空气中霉臭和湿润的气息。她坐在被斧头劈的磕碜的板凳上，那双蓝到犹如深不见底的海中央眼睛注视着秀：“你是谁？如果是我刻意遗忘的那个人的话，那你不说也没关系。”

像这样子针对性的失忆肯定是刻意的，而这刻意的原因大概率是出于保护。如果说忘不掉一个人的话，那自己在生活的处处都会掺杂着一点情绪，所以那时的自己才选择了遗忘。这是现在的林诗诚的解答。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秀依然平静，林诗诚却想从她那副死人的干板皮囊上看出些什么，她道：“那你这么费力的把我带到这里是干什么？刺杀仇敌十两银子起步，珍宝古玩我要收费，如果说是有什么陈年旧怨未了的话是要加钱的！”

“我闲的。”秀道。她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

林诗诚沉默一会儿：“你别什么都不说啊，可能你现在确实百感交集，但是咱们慢慢来慢慢说，我现在时间多的很。”

秀放空般的看着红泥小火炉边的泡沫炸裂，又从底下冒出。那一圈的白沫子像极了一些女子颈上戴着的珍珠链，但是珍珠太过于坚硬所以没有几个人闻得它的味道。这个泡沫就脆弱许多，每一次炸裂都伴随着菜粥的香气。秀揉了一下眼睛道：“我上头有规定，现在的你和十几年前的你的话语产生冲突的时候，优先考虑十几年前的你。”

“你上头的那个人是正确的，”林诗诚看见那个菜粥沸腾了，拿起旁边的木勺盛了一碗。“我先吃饭了，我还不想重复得胃病。”

窗外的雨不怎么下了，依旧是沉抑的乌云。

林一肃提着两个怪物的尸体进来，道：“好消息：都抓到了。坏消息：这两个怪物连灵魂都没了，一个直接不知道飘到哪，一个直接碎在身体里了。”

林诗诚看见他这轻松的表情，“切”了一声：“然后？别告诉我这是这里的什么土地神啊山神啊之类的，我不想赔钱。”

“也不是什么大事。”林一肃从那个像一团肉一样的怪物袖子里面掏出来一个卷轴。展开，是一个花树旁扶簪莞尔一笑的女子衣裙逸然。旁边的：吾之妻李若兰。与那个女子满头的珠翠相得映衬。“兰”字下面的雨家家主专有红章在龙泉印泥的帮助下鲜红依旧。“也就是不小心挖到了雨家的祖坟而已。”

“李若兰！？这不是咱们刚刚见的那位雨小姐的……祖母吗……”秀那副鬼脸本来就惨白的可怕，不知道是真的吓到了还是错觉，似乎又惨白的比皇帝点名要的白瓷还白。“尽管我不喜欢这个词，但我现在一定要说：大逆不道！”

“既然怪物已经死了，那这个法术也该停了。”林诗诚还剩下半碗菜粥，这碗菜粥完美的猜到了她的喜好上，素而不柴，有蔬菜的香味。“我觉得咱们赶紧跟雨家说明一下还是无伤大雅……”

翌日上午，雨家大殿前。

林诗诚看着座椅上那个浓妆重抹庸俗至极的女子呆愣着。她过于浓厚的眼妆使她的眼睛显得不正常的小。明明是牡丹花色的眼影，居然还配了金饰，样式还是莲花。左手右手的指头上带了三四个戒指，有黄金镶猫眼、黄金镶翡翠、黄金镶白玉、黄金镶象牙……连衣裙都用了暗金色的暗纹，绣的纹路极其的复杂且密集，像是穿上了鳞片制成的衣服，遇见一点光就大放异彩。

那个品味庸俗的女人突然放声大哭：“我本来已经释怀了的！”

“您节哀吧！我在贡台底下发现这具尸体的时候，连魂都没了。节哀顺变！”林诗诚摩擦着手里的茶杯，上面好像是绣球花的纹路点色。她看不清楚，所以也就觉得这个女人并不是真心的在伤心，毕竟如果能天天大鱼大肉穿金戴银，谁还会想到自己的死鬼伴侣？这点她倒是认同的。而且就现在这个世道，要是见到自己丈夫尸体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的话，怕是要遭人唾弃。

林诗诚将自己乌青的斗篷帽檐拉低了一点，刚好遮住她枯白的头发。她以一种老成的口气道：“人总要活着的。我此次前来，这件事情纯属意外，主要是想跟您谈谈您女儿的进修事情。”

何谈燕这才恋恋不舍的将手从尸体上收回，她被色彩覆盖的眼皮下透露着两个字：肤浅！她道：“现在阿倾已然十六有余，三年能回便去吧。毕竟这天下女子，哪有不嫁人的？过了二十岁可就不好找人了，我给她寻了一个富豪，人家明年就把聘礼送过来了，我这样子依然是格外开恩。那个小贱蹄子非在外面宣称说我要卖女儿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又说我家女儿才疏学浅天真无邪，嫁过去之后怕是要受了天大的不敬！若非是我丈夫将她捡回来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看她一眼！所以想让她学一点，也好应付那些流言。”

“啊……这样。”林诗诚对这个女人的看不起又多了几分。但是这世界上这样的父母还是多数，也不想掺和这些事。与其说是对这个女人的反感，不如说是对自己用看破红尘修饰的麻木的叹息。“抑灵镇那边的事情也快办好了。”

“恕我再问一句：是真的不能让她一年之内就回来吗？”何谈燕仍然不死心。“这十七八的姑娘啊正值芳龄，若是不嫁人，可不就糟蹋了。”

林诗诚以极快的速度应付完了这个和世界同言同语的老脑袋。不喜欢这样的人，而且那位雨小姐看起来也不是这样追求好富家的人。接下来的日子怕是难搞哦。

下了场雨后果然放晴了，温热的阳光平等的洒在土地上。林诗诚眼前出现大片的光亮模糊，好像要直直的将她眼球最深处燃烧吞并一样。她更加拉低了帽檐。明明是春日里稍有了些暖意的日子，那大殿里却摆了三盆冰。

这位雨先生现在没有活着，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她大步流星跨入抑灵镇，这个镇子是阴阳两界正规的交易场所，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已经变成了有些商品转正的地方，但所有人都不点破：在这种正规的场所，收益是不行的。因为人们想买到的根本就不是这里卖的。

“前辈！您走这边！”晴芳好和店小二一样点头哈腰。“事情办妥了吗？”

“记得给我些好处，实在想不到的话就直接送金子吧。”

这位“再过一年就不适合结婚了”的雨小姐，眼神高傲的看着棋盘，明明身形矮小却硬生生的被衬得高挑起来。对面的人显然是一副江南温润公子的模样，林诗诚只是看了一眼背影就对晴芳好悄声问道：“这位公子有逛青楼的嗜好吗？”

“这是雨家的少爷啊……”晴芳好在一旁揣着手。“之前是有听到过……”

雨意倾凭借着一手白棋吃掉了黑子二十八颗，看着对面实在寒碜的白棋子，她有些挑衅地道：“就这？为人兄长？”

“不玩了。”这声音软软润润的，在有些人耳中是天籁。但是差点把林诗诚恶心吐了。“我乃雨家长子雨众里。让姑娘见笑了。”

林诗诚感觉面前那块模糊向她鞠了个躬，她有点嫌弃的将眼睛移到别处：“啊，众米众米。”这样敷衍着。看着对方睁大眼睛表示质疑，她一句话没说绕过了对方，对那位雨小姐道：“把你楼上的包袱拿下来，今天就可以走了。”

雨意倾起身，那身形好像更加高挑了。她应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你厌恶我哥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我也受不了他身上那股青楼的胭脂味。”然后像枝干很难折断的花朵一样挺直了背上了楼。

“……”

林诗诚像一个年久失修的大钟突然被别人敲响，那一声陌生的呼声在震耳欲聋的钟声中被淹没。她这次还是以自己都没有分辨出来的速度忘掉了那一声称呼，只是莫名觉得震撼。

秀像一条蛇一样从门旁溜进到客栈里，抓住林诗诚的手腕就把她往外拖，林诗诚用看小孩的眼神看着她随意的把自己拽向某处，然后两人就到了远离喧嚣的集市的一个街角：“你想什么时候记起？”她这么说。

正午的太阳更加刺眼了，林诗诚睁着眼睛也看不到什么，索性闭上了：“不知道”她道。“我不知道，你告诉你那个上级，在林潋死前，我绝不记起。”

“好。”

“你看到那个五香牛肉干太阳穴上被我捅出来的窟窿时，你好像很慌张？”

“确实有点吧。”秀道。“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有机会的话，我都会向你说清楚。”林诗诚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眼前的世界更加模糊。竟然有了想喝酒的想法。她想过去擒住秀纤小的手腕，用各种各样的语言逼她说出来，她有些感觉害怕这一别之后十几年前的事情就永远成了秘密了，直到自己死亡都不会再记起。

但是她记得的，她并不是那些事情的旁观者。她只是不知道把那些记忆放到哪里了，她是一个混乱的书架。那本写满了真理的书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想找到解脱，然后回忆起那些真理 。

肯定是自己打翻了书架的，找不到那本书，何尝不是对那本书的保护？如果那本书被找出来之后就会散落一地凄凄惨惨，那还不如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安养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