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就是那位本校戏剧社最受欢迎的俞同学……唔，恰好也是位小俞先生，名字甚至是一样的……这就是所谓成功者总是相似吗？”

“不，不一样，这又是东方文化在翻译时……那个什么词来着？语义……是语义磨损吧？”

得到随行人员的肯定后，俞晞笑着继续说道：“看来这次横跨的时间线不算远，双方语言还没有产生较大差距。原本为了应对这个问题，我们特意带了语言学家，哪想到差点让我们的专家差点面临失业危机。”

“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嘛。”

似乎是为了让人听清楚，主办方下意识在逐渐变强的前奏中加大了声音继续交谈，直到被剧院本身的净音设备视为杂音，彻底抵消。

每个椅子都有主动降噪，配置不错啊。交流欲这么强居然没提前关了？看来这家伙级别也不是很高。

虽然对人情往来不感兴趣，长期的关注，或者说几十年的岁月本身，终究让俞晞对人类积攒了足够的经验。

见自己的噪音再也传不过去，接待人员终于安静下来，放弃了多刷点印象分的举动，做了个请欣赏的手势。

几番锣鼓敲定，台上的花衫水袖一振，开了今晚的第一句唱词。

“可曾见——

“见那万灵刀光现，盼那梦花皆是缘。

“却御白马过天险，向彼源林问青天。”

————

不能不说，这位一定程度上兼职了导游的本世界接待者挺会来事，从文化背景入手，请了当红——尽管只是校内，但仍旧称得上当红的花衫唱这么一出曲儿。

虽然对一群科学家来说，这太过人文的东西谈不上熟悉，作为理科生的主唱也还没有太专业的技巧，但这座学院的礼堂让这次演出撑起了足够的规格，也表达了足够的尊重。

俞晞作为老牌科学家，同样对这些东西缺乏了解，但这次他听得足够认真。

非常认真，认真到了某些人有些坐立不安的程度。

“失业”的语言兼民俗学家扭过头，看看舞台，看看俞晞，看看随行人员，看看室内装修，又看看俞晞，再看看他目光指向的地方。

他发现，他看不过来了。

剧院昏暗的灯光阻止他掏出纸笔，自带照明的电子产品又多少影响别人观感。借着主动降噪，他没太压制自己的反应，自语了些传不进别人耳中的困惑，一点点梳理起戏曲结束后想提的问题。

虽然没有声音，但那略显坐立不安的反应还是让俞晞发现了他的异常，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而他则回以困惑的目光。

教授，这么多奇怪的地方您居然不觉得奇怪吗……不，教授会对一个毫不涉及专业的东西如此全神贯注本身已经很奇怪了！

他在心底疯狂呐喊。

而与此同时，收回目光的俞晞转而看向另一名中年女子。

她是本次团队里的计算机学家，精通人脸识别。

俞晞冲舞台扬了扬下巴，偏了下头。

在得到一个相当确定的点头后，他收回目光，表情越发专注。

尽管画着油彩，穿着戏服，吊着嗓子，但些许面部曲线与一闪而过的气质还是让人无法忽视那强烈的直觉。

那就是……

如果给台上的花衫卸了妆，换上一身研究者衣服，最好再夹上几本书，将和俞晞一模一样。

他掏出手机，用掌心拢住光，就着最低亮度的屏幕调出了这位戏剧社会长的信息。

姓名：Yu Xi（俞浠）

性别：男

年龄：19

专业：近代物理

……

俞晞没仔细看下面的介绍，目光被一旁的照片牢牢吸引。

那是这位物理系学生的证件照，目光有着穿透屏幕的自信与骄傲。不同于证件照往往被作为黑历史的“惯例”，这张照片甚至可以毫无违和感地登上某些时尚杂志。

如果不只是个大头照而有完整全身的话。

当然，对俞晞来说，更没有违和感的是，放在自己的本科毕业证上。

————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人感兴趣？很小的时候吧，几乎是一种本能了。”年轻人一边用毛巾卸着脸上的油彩，一边流畅答道：“我从小就对传统文化非常感兴趣，嗯，东方的那种。”

他擦了一把水，即使面对这个来自异世界、因为平行世界宇宙理论首次被证实而正处于焦点，任何意义焦点上的学者，也丝毫没有怯场。

卸掉油彩后，恢复了朝气素颜的戏剧社社长再次用干毛巾擦了把脸，解开腰带，只穿了一件素色的里衫。认真将那身华丽外衣挂好，又抚平了皱褶后，他再次脱下里衫，露出贴身穿着的吸汗背心，拉出一看就不缺乏体育运动的匀称肌肉线条。

而到了这回，俞晞才发现他穿的还是一双颇为鲜艳的球鞋。

顺着这个有点意外的目光，俞浠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补充了一句：“嗯……下午约了同学打球，而且在这异国他乡，与其对那些充满刻板印象的工业品生气，不如给自己的脚发个福利。”

俞晞点点头，发现人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白衬衫坐了下来，而那件汗衫已经搭在了椅背上。

“挺好，我以前也想过成为一名京剧演员。”

“那这个跳跃机还真是罪大恶极，它让戏曲艺术失去了一个本该大放光彩的新星，也让一位本可以投身于美的事业的天才只能被关在实验室里看仪器。当然，以您的年纪，该是泰斗了。”少年打趣了一句：“好在您的头发足够坚强，通过了一次又一次学业的考验。”

“前半句我没这么选谁也不知道……至于后半句我得反驳一下，毕竟我同样热爱着物理，而且学术同样有很多等待发现的美。”

少年扬眉：“您真的认为，现在的物理学，依然称得上美？”

俞晞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你们研究到哪一步了？”

“不确定性被证明了，坦白来说我才大二，对这一切了解还不够深入，您如果真想讨论，最好还是去那些顶级大学，找那些和您一样终日把自己关在研究室的老教授说。”

少年撇撇嘴：“虽然我和同学都被那些课程深刻困扰着，但现在学完了，一点也不希望见证这两门课的合并，一点也不想！但凡早一年！”

尽管听起来只是在抱怨白学了几门课，但俞晞从他的神态里看出了足够的沮丧与迷茫。

……果然还是被同一个问题打击到了吗？

和当初这个年纪的自己一样的问题……

“虽然故事讲究起承转合，但现实不是故事。”有着丰富阅历的长者宽慰道：“你应该见过那些用色大胆色彩明快的后现代画作，乍看之下间断而撕裂的东西蕴含着内在联系，依旧有着另一种美。而且，打破那种对‘连续’的执念后，很多东西反而摆脱了掣肘，可以构建起更为大胆的想法。”

“这就是您将您的机器命名为跳跃机的原因吗？”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跨越两个平行宇宙更跳跃的事情呢！”

————

随着交谈的深入，少年坐得越来越直，后来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步。

“总之，我觉得你没必要那么早选择放弃……当然，你在这两条路上都足够有天赋，足以让你在任何一条上走出一个康庄大道。

“至于我的建议，只是作为一个物理学家的私心，期待着两个平行世界建立起联系后，各方面都变成了双倍的资源，可以碰撞出怎样的火花——而这个时候，一个会感受到物理的美、又有着足够人文关怀的年轻人当然是值得期待的。”

“我……还是有些不懂的地方，但感谢您的指点，或许这一疑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厘清内心的想法，总之，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观点果然极具启发性。”

“那只是因为我已经在这个路上迈出几步，而你所在的世界刚刚启程，还有无限未来。”

回应这句话的是一声叹息：“很抱歉，我几乎已经决定从这里退学了——别担心，我已经收到一所戏曲大学的邀请，有把握在另一条路上探索出自己的方向。但现在，属于物理的那部分热爱再次被唤醒，我觉得，我必须更为审慎地考虑离开的决定了。”

俞晞没有强留，转而从另一个方向说道：“我看资料，你还有几天就要过生日了？至少在这个学校过吧，正好和老朋友们最后聚一次。”

“生日这种，我觉得还是在新环境过更有象征意义。”俞浠挑眉，但很快补充道：“不过，您说的对，退学对我来说大概是下学期才会真正考虑的事情了。”

“看来，我要让这个世界也失去一位戏曲新星了。”俞晞笑着给今天的谈话画上结尾。

————

几日后，俞晞被闹铃吵醒，打开手机，看到待办事项下备注的“俞浠生日”。

经过上次的交谈，俞晞基本可以确定，俞浠就是这个世界的自己。

考虑到两个世界间的自己相认总归是个容易引起悖论的事情，而自己认出对方总归是因为镜子里见过那张脸。

对还正年轻着、未曾衰老，各种常识也远远比不上自己的俞浠来说，应该很难反向认出自己。

于是，保险起见，他没有碰那些危险话题。

至少这次不行。

但给过去的自己送点小礼物则没什么问题，如果能顺便提些可以促进这个世界进步的线索就更好了。

俞晞看了看镜子，七十多年的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皱纹，鼻翼留下了痕迹，嘴角也因为松弛略微下垂，显得整个人有些过于严肃——尽管他自认为是个挺随和的人。

事实上，直到那片研究生毕业论文提出突破性进展，他都是个颇为小透明、颇为边缘的人物，他也乐得享受那种远离纷争的生活。

直到这次技术突破确实太关键了。

而在之后的人生里，过度的关注从未远离。

其实他不是很明白，那些前辈按理说应该早就到临门一脚的程度了，却不知为何都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

直到同样被他们的态度弄得同样缺乏自信的自己实在找不到方向，斗胆提出了那个本该显而易见的结论，才一举完成了这个划时代造物的最初理论。

如果是那孩子的话，应该会比自己果断得多吧。

俞晞笑了笑，打电话让人将准备好的生日礼物送到那孩子的宿舍。

————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三个室友围着一个大蛋糕和戴着帽子的俞浠，一边唱歌，把最后半个蛋糕摆到俞浠面前。

“好了别唱了，也别催我吃了，要撑进医院了！”

“让我猜猜让我猜猜，俞大帅哥今天被多少迷妹投喂了？白天社团和同学的庆生聚会肯定有不少对社团说是同学，对同学说来自社团的‘编外人员’吧，快老实交代，让哥几个帮你分担人气太旺的痛苦！”

而另一个室友已经将那堆礼物都搬了进来。

“哇这个好大，不会是传说中的999朵玫瑰吧？”

“讲不准还是教导主任送的，怕他真跑去唱戏了，秃头老男人装萌妹，试图挽回纯情少年的心……”

越来越离谱的讨论声中，那位搬东西的室友终于说了句公道话：

“不可能，我搬的时候听到金属声了。”

“金属？”

俞浠和室友交换了一个同样迷茫的眼神。

然后立刻被联合逼回了箱子上。

“看我们干嘛，快拆啊！拆了不就知道了！”

从桌上翻出一把美工刀，俞浠割开层层保护的胶带，一层层去掉防撞装置，露出银色的礼物主体。

当那件礼物完全露出来的时候，刚才还在打趣的寝室鸦雀无声。

——那是一架1：50的跳跃机高精模型，下面有着那位大物理学家的亲笔贺卡：

生日快乐，未来的大物理学家俞浠同学！

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它……真是太美了，不是吗？”

被震撼了好半天，俞浠才从那种生怕万一一口气，把这东西吹花了，得心疼一辈子的状态里找回思维能力，深吸一口气说道。

但没人回答他。

“怎么，被震傻了？”

他试图抬起头，越过这架模型看看刚才还在起哄的损友。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有些惊慌地再次低头，只看到几根尚未来及消散的蓝色折线。

那是他见到的最后光明。

————

正带人在跳跃机内部参观的俞晞眼前一花。

“停电了？”

他抬起头看了眼周围。

还是亮的，同伴也没有问题……嗯？参观人员呢？

他顿时紧张了起来，看向窗外。

属于跳跃过程才会有的、纯粹的蓝充满了整个视野。

“特大新闻！世界之外的接触！来自另一个文明的问好！”

一名记者被层层叠叠的同行挤在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有些焦急地眺望着，试图捕捉那个超时代造物的影子，为之后的独家新闻增加点竞争力。

但她什么也没看到。

过了半个小时，军队才维持住秩序，拉出警戒线，将那几位经过几天舱内调整和风险检测、确认没有问题的来访者请出来。

她赶忙将镜头对准那几位科学家，尤其是最先出来的那位老绅士。

他看起来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

记者崇敬地想着。

对方一定来自一个比自己所在世界先进很多的文明！

连跳跃平行宇宙都不算陌生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