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和数据打交道的研究室副主任并不习惯开解他人，尽管她确实很想提供些帮助。

但事情不会仅仅因为大家都希望解决就得到解决，就像导致师兄发疯的那个实验结果不会因为师兄几乎被逼疯了就变得符合预测。

此刻，她能做的也只是温柔近乎无助地坐在餐桌对面，甚至不敢像平时那样打趣地称呼对方为树杈师弟——这还是俞晞上学时，树权想秀一下自己的一手好字，却因为过于潦草被俞晞看错而痛失原名落下的“话柄”。

“谢谢……我会尽快调整状态的，这么让大家担心真的很不好意思，很不好意思……”

树权依旧那么恍惚着，声音比起接受劝解更像在宽慰自己。

于是俞晞知道他眼中仍然是那片均匀的红。

诺拉咬咬嘴唇，下定某种决心般说道：“下午，下午就出第二次对撞的结果了。”

一道带着强烈希冀的光骤然从树权眼中爆发开来，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飘渺的声音只是比刚才略显急促：“希望吧。”

他没说希望什么，但诺拉和俞晞都知道，这说的是希望数据吻合实验结果。

“先吃吧，饭都凉了。”

俞晞动动筷子，叹了口气提议道。

这话题转得生硬而刻板，却是现在唯一能岔开的方向。俞晞知道不是只有师兄这么想，只是师兄在这方面投入的心血太多、又颇为理想主义，毕业论文还选的这个方向，直接承受的压力最大，表现最为明显而已。

如果下午的实验依旧不能解释，那再反复几次，只怕研究室只有改变方向和直接解散两条路。

“先吃，对，先吃饭吧。树权你现在状态不好，我给你换盘热的吧？”

不知道是同意还是单纯没反应过来，树权呆呆看着诺拉抽走自己的餐盘，很快换了一盘营养丰富、搭配均衡、热气腾腾的培根煎蛋。

双面煎蛋泛着诱人的金黄色泽，衬托着中间红艳艳的培根片。黑色的胡椒汁环绕在餐盘周围，加得很足的分量让瓷盘边缘略有溢出，让诺拉端得格外小心，仿佛捧着的是一沓学术报告。

那画面让俞晞没来由心头一紧，未及细思急忙插话：

“诺，诺拉，我这盘也凉了，树杈看起来胃口不好，可能有点油，不如把这盘给我，给他换盘素……”

话音未落，树权已经抬起头，看到了那片铺着黑色胡椒噪点的红。

前两天的实验结果再次遮住视线里的一切，他只来得及给两人一个愧疚的眼神，就转身冲向垃圾桶。

“呕……”

本就好几天没好好吃饭的肠胃翻不出什么东西，他吐着清水与稀薄的胃液，吐得浑身发软几乎栽进桶里，吐得眼前一片血红，最后终于只剩一片纯黑。

————

当天下午三点半，全球最大的粒子对撞机实验室。

轰鸣着的机械巨兽终于安静了不少，这意味着大家期待已久的第二次撞击终于有了结果。

所有人一拥而上，又被还闪烁着红光的大门隔离。

说是所有人，其实也就那么四个……林恩导师讲究贵精不贵多，除了早已毕业的诺拉，也就两个博士生，俞晞一个研究生，这其中树权还刚刚住院，看架势没个三天出不来。

至于第四位，准确来说不是这个项目的直接参与者，是研究室派来帮忙调试机器的技术员。

在实验室不算大的门前，这点人仍然显得有些太单薄了。

等到内部环境降到安全线内，大门终于打开。尚在惯性中运行着的机械依旧在咆哮着，各个器件的风扇也还在全功率运行。

在风扇声的尾巴里，他们走了进去，看到屏幕显示着的剩余粒子质量。

“少了将近10%……整整10%！”

不知贾米尔师兄还是那名调试员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俞晞没听出来。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相信所有人心中都是一个想法，包括他自己。

滋滋滋的打印声中，屏幕和纸张同时显示出了这次对撞的染色图。

一个空腔，黑洞般的空腔，静静躺在屏幕中央。

这本该意味着能量最高、最集中区域的束流中心，仿佛被什么偷走了本该出现在那里的能量高峰，甚至比上次更过分——比起上次仅是亮度曲线不符合计算的误差，这次展现的，直接是一片突兀的纯黑。

围绕着本该有着最高能级、处于中央的空腔外，是一圈次高级的鲜红。再往外，则是各色撞击点。

它们呈现出优美的分布密度，以相当小的误差验证着俞晞学过的那些公式，就好像考试时亲手绘出的模拟图。

那秩序包裹混沌的构图仿佛一张血盆大口，牙尖带着粘连的组织，拉出低垂带血的唾液，露出空洞的喉管，展示出深藏在公式与定律下的空缺。

在种种或紧张或不安的反应中，竟然还有一丝奇异的放松——树权不在，不用在这种时候额外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状况……

上次出结果时的情况，没人想再经历一遍。

“咳，我想大家都看到了？”

从昨晚守到现在的是这个项目的领头人，林恩，在场所有人的导师。

这个粒子对撞机实验室，正是由他一力促成，并得到了初运行权。

这名六十多岁、退休返聘的老先生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久坐的身体，浑身关节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

“结果就是这样，即使它不符合任何一种模型的模拟结果，但物理是讲实验、说数据的学科，揭示它背后的规律需要我们所有人的努力。”

尽管只是惯例性的宽慰，大家的心情还是随着那镇定的声音平缓了不少，渐渐开始从结果出发，反向推测是什么可能导致这样的情况——虽然是个糟糕的情况，但毕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见大家有所缓和，林恩下意识想推推眼镜，却被防护服挡住，只能放弃。

他替代性闭了会眼睛，确认般再次看向那张纸。

出现在他眼前的显然仍是那张血盆大口。

“能级比上次提高那么多，按相对论的加速度效应，无论如何不该出现下降，整个过程释放的能量也完全不符合这么多的质量损失。”

“总不能是成功发现了四维空间。”诺拉笑了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笑容只是想让大家别那么紧张。

“换台机器再做一遍吧？”

俞晞试着提了一句。

气氛一时沉寂。

过了一会，林恩有些无奈地隔着防护服做了个揉额头的动作：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但我不希望你们中还会出现另一个树权。”

很快有人提出了那个所有人都不愿面对的问题：

“这次的结果……要告诉他吗？”

要让树权进一步知道这个更加离谱更加难以接受的结果吗？

依旧是沉寂。

“算了，先给他找给心理医生，然后再问医生意见吧。”林恩最终给出了方案，点开文档，让学生们围了过来。

一行行数据跳了出来，它们无论强度、场强分布还是最高能级都出现了格外明显的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部分非常吻合模型，而另一部分和之前提出的预测模型偏差极大。

————

俞晞按了按额头，手里无意识揉捏着拷贝有这次数据的U盘。

宿舍一片漆黑——树权不在，这让他暂时不用为怎么和他说话轻松了不少，又不可避免继续担心起他这么晚了会去哪里，那个精神状态又会不会出什么别的问题。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吧……也很难分出太多精力照顾一个时刻可能受到更大刺激的同伴。

俞晞叹了口气，进入宿舍电梯，与进来的另外两个陌生同学点了下头，继续思考今天的数据意味着什么。

那两名同学很快开始讨论临近的考试周，抱怨公式难背过程难算。

挺幸运的。俞晞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至少他们的公式还没有被现实背叛。

9楼很快就到了。

俞晞走出电梯，来到自己的宿舍前，刷开房门，下意识想顺手把文件袋放桌子上，又下意识顿住了动作。

他愣了一会，反应过来是担心树权无意间看到文件，产生更深的心理阴影。

叹了口气，俞晞开了灯，收回文件夹，换上拖鞋，起身往自己的套房内走去。

路过树权门口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担忧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再次怔住。

没关门，也没关电脑，甚至没有锁屏。

以他和师兄的关系，时不时人走不关里门不奇怪，跑着程序没关电脑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机箱此刻安安静静，毫无运转着什么的痕迹。而显示屏却完全不是专业软件单调的画面，反而呈现着虽然这个距离看不太清，却显然为宣传什么而设计的高对比度画面。

俞晞犹豫再三，还是出于担心决定去看一眼。

如果是十几年后，穿梭机已经被发明、更多无法解释的矛盾被发现、又旋即以无法解释的方式消失，那这张海报此刻带来的震动绝不止这一点。

但现在毕竟是现在。

“人法不去，神恩不至。”

俞晞看着那张竭力堆砌着神圣感、大量使用金色与白色，结合了天使与齿轮元素，无论画面还是宣传语带着明显赶工痕迹的海报，出于对师兄精神状态的担忧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师兄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