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晞松开已经掐着掌心半天的拳头，被高度紧绷的神经麻痹的疼痛此刻才姗姗来迟。
刚刚收到的邮件里，躺着第五次实验的结果。
数据标准，图形漂亮。
如果不是树权还的精神状态依然堪忧，所有人几乎要以为前两次的奇怪结果只是一场梦。
一场来得诡异去得茫然的梦。
如果不是前两次他就在现场看着，讲不准会以为此刻的邮件只是导师看师兄状态实在太差，用来给大家缓缓的——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不敢完全确定这就是真的，唯恐一睁眼，那些优美的曲线就会瞬间坍塌。
师兄会怎么理解这个情况？和以前一样，认为这是所有相关领域学者辛勤付出的回报，还是已经堕向信徒的状态，认为是神恩终于再次开始眷顾人类？
而潜意识里隐约的抵触并未放松。
这让俞晞意识到，或许他比憎恶之前那种完全无法解释的场景，他甚至更厌恶这样莫名其妙的恢复。
简直像一个孩子发现了生活中的小规律，兴冲冲去找大人分享，却被故意板着脸反驳了回来。
还在气哭后手忙脚乱哄硬哄。
再想下去可能真的要倒向有神论的深渊了……
俞晞甩甩头，起床穿好衣服，前往卫生间，开始刷牙。
电动牙刷均匀的震荡声中，他眯起眼睛，感受清爽的牙膏带走一夜积累的浊气。
不管怎样，学科和毕业证都变回了原本的模式，只要别摸太狠，就没什么问题了。
拉开窗帘，阳光涌入已经用墙纸覆盖过那些墨水点的寝室，带走了新装修积累起的甲醛味和淡淡的檀香。
墙纸上的图案是一个由公式组成的思考剪影，手上托着一团同样由公式组成的、星云般的概率密度分布图。
那些公式大多集中在高能物理领域，有不少都险些被前两次实验结果推翻。
因为颇为密集，树杈没有再次试图增加什么，还挺喜欢这个墙纸的。
这两天更是直接在下面摆了个香炉，煞有介事插了三根香。
此刻，一夜过去，昨晚的香已经只剩熄灭的木棍了，而那个复古小香炉下，还压着很是西式的教会宣传册。
嗯……就挺全球化的。
收回目光，俞晞再次调出导师的邮件，一边翻阅，一边走向食堂。
————
“前四次实验除了能级，各项参数几乎完全一致。其中，第一次能级最低，第二次最高。
\"第三次因为向计算机院借用了可以进行更高位数浮点运算的机器，回调了一些能级，防止对设备造成损坏，也是在这次，实验结果像是忽然想开了一样，突然变得无比符合预测……我知道，只是开组会嘛，遇到正式发言，我会用更客观的描述的。”
诺拉翻着PPT，小小反驳了教授一句，继续回顾道：“第四次是对第三次进行可重复性验证，同样得到了十分漂亮的结果。而刚刚出来的第五次，则重复了第一次条件下的低能级状况，依旧非常符合公式。
“现在的问题集中在，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前两次实验的异常？虽然本身作为新实验，缺乏试运行，数据不稳定，关系不明确，结果不尽人意是很正常的，但这次未免也太不尽人意了。”
随着数据重新变回了清晰漂亮的格式，树权的心病自然不复存在。但随着对异常时情况的重提，大家还是颇为担心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激发什么剧烈反应。
知道这更多是关心，树权倒也没有介意，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
尽管略显紊乱的呼吸，和下意识将报告抓出褶皱的手指都表明他远远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冷静。
看他至少能控制住情绪了，诺拉显然松了口气。上次不小心把他刺激到当场吐出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让俞晞和诺拉在提起这方面事情的时候都会先条件反射地环视一圈，防止树杈正好附近，不小心又刺激出什么问题。
她点了一下PPT，扫了眼发言稿，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始后面的陈述，却看到树杈举起了手。
林恩顺着诺拉的目光看了过去，点点头：“嗯……树权有什么猜测吗？”
“先声明一下我没有传教的意思。”树杈放下手，打开浏览记录，调出一个界面。
坐在附近的俞晞看了一眼，发现就是前两天留在界面上的那个。
“我对这件事本身暂时谈不上理解，但前两天，呃，状态不好的时候，遇到了这个组织。
“以我这半个月的接触来看，至少现代物理领域，遇到类似问题的并不止我们专业。”
“还不止一家？”贾米尔也探头看了过来：“让我康康都有哪些小倒霉蛋。”
听到这句话，一屋子前倒霉蛋集体沉默。
一片沉默中，贾米尔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咳，让我了解一下还有哪些难兄难弟。”
好在多年同窗情早已让大家习惯了这种风格，树杈很自然就无视了前半句：
“我现在的接触还很浅，只是通过隔壁系师兄认识了几个成员。但如果他们说法比较可信的话，这个组织的规模，或许远超我们的想象。”
听到这句话，俞晞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怀疑这位是不是已经彻底“背叛”科研队伍了。
而比起饱受打击的师兄在组会上说玄学本身，林恩教授毫无打断之意的表现更令人不安。
尽管教授向来乐意倾听，也从不对学生摆什么架子，但这次……
思绪电转间，林恩终于清了清嗓子：“好，我大概知道了，你下课后把那个组织的大概描述和官网发给我，我找人看一下，现在先继续讨论这几次实验。”
树权收住话头，回归认真听讲的姿态。
见大家注意力都转了回来，诺拉将PPT翻了一页准备继续。
“可以看到……”
全新的内容呈现在屏幕上，她按之前准备的流程说了几个单词，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换过，默默调回上一页，重新开始了这段描述。
会议室很快回到有条不紊的讲解中，手指敲击键盘或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随着进程或急或缓。
————
“您好，有兴趣了解一下……”
俞晞双手抱着一大本文件，挎着空荡荡的包，猛然加快步伐，没有给对方继续描述的机会：“不感兴趣，抱歉！”
但这位不知道哪个专业窜来同学相当执着，那饱满的热情并不会被这点小小的挫折击败，眼看对方显然没有手拿传单，毫不犹豫直接把宣传材料直接塞到了他怀里。
无法接受，自然也就没法拒绝。
达成主要目的后，这位同学没再追赶，站在原地扬声喊道：
“不感兴趣也可以看看的，到场就有小礼物赠送，具体时间地点上面有写——”
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引人纷纷侧目。
而更令人侧目的是迎面走来的贾米尔，这位性格颇为跳脱的大号熊孩子兴致勃勃越过俞晞凑了过去：
“明天下午一号宿舍楼下什么活动？怎么不拉我啊？”
对面大概没见过这么热情的反应，一时愣在原地。
路过同学的目光更困惑了，又在看到贾米尔后露出一种果然是你的恍然大悟。
发传单的男生左看看又看看，似乎从周围的反应里看出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出来。
但不管怎样，当贾米尔已经很是自来熟地准备从他手里抽一张传单的时候，他下意识退了一步，然后在周围的哄笑中转身，拔腿就跑。
贾米尔一脸受伤，冲他背影伸出手：“哎，哎你怎么跑了，刚才找我师弟聊天的时候不是挺热情来着？”
“……”
俞晞默默把文件塞回包里，掏出饮料喝了一口，把广告对折两次捏在手里，准备找垃圾桶扔了。
然后他不出所料地感到手里一空，广告纸已经到了打劫未遂的贾米尔手里。
“归序研究会，一号教学楼？我记得是本科生宿舍来着，看来是小学弟啊。”
“要不是小学弟怎么会看到你不跑，又怎么会快被你抢了才跑？”
贾米尔摸摸下巴：“我形象那么差吗？不能吧。”
“现在周围人也不少，随便抓一个问，请。”
好在贾米尔只是嘴上抬杠，实际颇有自知之明。习惯性互损几句后，贾米尔见好就收，将广告随手揣进口袋，骑上电瓶车，带着俞晞一起往林恩的办公室。
“说起来，你觉得就前段时间那种情况，理论和实验哪边反应更大？”
“虽然树杈那反应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激烈的，但我觉得还是理论那边吧？”俞晞不太确定地说道：“毕竟学界一直以来都是概念为王的，大多数实验起到的只是辅助作用。虽然要向实际转化的话，实验室肯定也得好好研究理解那些成果，但相比之下，还是提出它们的那些人感触更深。”
“说起树杈，把他前两天说的那个组织调查一下，看各学科被打击去信神的比例研究研究，应该也是个不错的参考。”
“确实是个思路。”俞晞眼前一亮：“也不知道教授问的进度怎么样了。”
“一会问问不就知道了。”贾米尔将车停在教学楼下，上了锁，踢正支架，和俞晞进了电梯。
四楼很快就到了，俞晞怕这位又不知道抽什么疯，抢先几步来到门前，略调整了下呼吸后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
不是林恩教授……
俞晞推开门，先和导师问了好，接着将目光投向对面，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下午好。”林恩点点头，介绍道：“多米雷克教授，计算机院副院长。”
“下午好啊多米雷克教授，我叫贾米尔，这位是俞晞。”贾米尔乐呵呵回应道：“二位讨论什么呢，我俩能旁听吗？”
俞晞扭过头，不是很想承认自己认识这位。
好在多米雷克教授并不反感这么自来熟的招呼方式：“来讨论树权同学提的那个组织，里面不少观点还挺有意思的。”
“真的吗，计算机也出问题了？我还以为只有实验……”
“你等教授说啊！”俞晞小声拦了一下。
但那点声音淹没在了雀跃的后续中：“才会遇到那种理论和实践的巨大出入欸，虽然有听说程序运行一直很玄学，但总觉得不是一个方向的玄学法？您也有学生进了那个组织吗？”
一个个问题被叽里呱啦抛出来，多米雷克教授本来还是鼓励学生提问的礼貌微笑，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僵硬。
“嗯，很有想法。”林恩知道贾米尔是那种没人打断可以一个人呱呱一下午的类型，找了个喘气的当口，强行结束发言。
“咳，一个一个问题说哈。”多米雷克教授捏了捏太阳穴，回忆了一下开头的问题：“我学生么……确实有参与的，而且不少。”
“您不介意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去课外组织吗？”
虽然在向多米雷克教授提问，贾米尔的目光却一直保持在林恩身上，显然试图趁机抱怨导师不够自由。
“学习精力肯定还是得保持的，但这种拓宽思路的显然不算。”多米雷克理智地没探究贾米尔的小动作，避免一下午都浪费在听学生贫嘴上：“毕竟，带领他们向这个方向探索的正是我本人。”
俞晞张了张嘴，没想到那个组织竟然还有教授参加，甚至还是个副院长！
“如果以计算机院副院长的身份觉得太奇怪的话，也可以换一个身份。”
多米雷克笑眯眯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分别递给俞晞和贾米尔。
“归序研究会驻本校分会长，那个研心教会也是本会的外围组织，我偶尔也在里面负责一些事务，但我还是更喜欢研究会本部。”
俞晞接过那张纸，忍不住看了贾米尔一眼。
而不出他所料，贾米尔已经掏出宿舍楼里被塞的那张广告，展开一路颠簸带来的折痕，露出一模一样的内容。
一号教学楼，本周日下午三点，研心教会欢迎您的加入……
俞晞看着这行字，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您好端端一个副院长，没事干什么传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