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后，俞晞终于敢暂时确认，至少对这个世界来说，只是简单接触，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让他再次生起了见“自己”一面的想法。
准确来说，这想法已经有一个月了，只是工作太忙加上把握不住聊天的尺度，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
对于如何定位原本的世界，团队也逐渐有了头绪，准备回去的那些同伴也日渐激动了起来。
毕竟，虽然对未知的渴望能够压倒一切，但对这些老人家来说，“家”的概念依然无可替代。
至于俞晞……
有那个疑似自己的存在，连他的心态也微妙地偏向原住民了。
再加上维吉妮亚让他产生的期待，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越发深入。
虽然完全不怀念是不可能的，但现在的情况，已经足以让他更倾向于留下来，而不是回到之前那个世界。
更何况……
以他古稀之年的身体，也很难面对下一次跳跃的风险。
想要解决的大问题里，只剩看维吉妮亚能不能半独立发现那些规律了。
至于其他，俞晞觉得自己现在已称得上死而无憾。
尽管还有很多未知想要探索，但，或许还是留给后来人更好些。
他看向研究所里忙碌的年轻人们。
很模糊，看不清。
年轻时的近视已经转为老花，不戴眼镜的时候，只能见到朦胧的色块。
但俞晞并不介意这一点，或者说，那种模糊反而给了他一种奇异的、老电影或者说油画般的质感。
他静静地看着这幅油画，直到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纷扬的回忆。
————
出于两个世界的基础运行规则不一定一致考虑，研究所并没有展开太多新课题。
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验证。
验证两边的规则是否一致，验证被用来跳跃这个虚空的那个定律对这边有没有影响，验证异世界团队到来本身有没有影响到这个世界的规律。
“像在测量一幅沙画一样。”对此，维吉妮亚做出了和俞晞当初如出一辙的评价。
沙画——看似有着线条和浓淡，然而连接却极为松散，就连凑近观察时吹起的气流都会影响画面本身。
她确实有着超乎寻常的悟性。
俞晞认可了她的说法，却又忍不住回想真正第一次跳跃时发生的对话。
如果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是俞浠，应该想到哪一步了？
能达到维吉妮亚的程度吗？达到的话，又能达到自己当初哪个阶段的进度？
又或者，作为疑似的本世界自己，有一定的思维同步能力，甚至更进一步，已经导致自己在下一个世界了？
自己最开始的那个世界……现在又成什么样了呢？
尽管一直在探索确定世界的方式，也在寻找两个世界之间可以作为差异、方便选取时锁定的特征，但对于那种仅仅接触一天的，实在无能为力。
以目前的研究进度来看，如果要相对精确地锁定某个世界，所需要的定位器依然是半成秩序。
那些不够完善又确乎存在的规则，就像游离于画面之外的残桥。
既不至太过遥远，又不会因已经完善而难以介入。
如果要用维吉妮亚的比喻，那就是黏菌随机发散的触须。
渴求着营养，探索着虚空，卷到了需要的就会不断加粗，反之则会被吸收回去，不复存在。
这个比喻给了俞晞新的启发：或许，新规则呈现出空白的时候，也正是后台寻觅“搭建”的过程，只有能够匹配上的结果，才能被最终呈现出来。
而自己这空间跳跃的本质，也未尝不是一种虚假的营养。
所以，这个短时间可以实现的跳跃，其实是给规则画了个饼？
这个想法让俞晞忽然觉得，底层规则也挺可怜的。
算了，这世界本来就挺唯心的，自己再下个可怜的定义，岂不是随着认知越来越可怜……
黏菌般发散的思路骤然顿住。
刹那灵感划过，尽管大脑还没来及精确呈现出那构思的全貌，一声虚幻的婴儿啼哭却已经从脑子里响起。
如果……
如果客观真的从不“客观”，而是确乎存在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存在。
那么，曾经最看不上那些神棍的自己，是否正亲自唤醒着一个人格化的神灵？
————
原世界线中，空腔研究所在故乡的原组织，飞渡实验室内。
正听着学生汇报结果的粟粟猛然一愣，一对虚幻的圆耳朵支棱了起来，雷达般转了一圈。
对面的学生越读越读不下去，又不敢抬头看教授的反应——虽然导师并不是严厉款的，但，但……
但自己太菜了，完全不敢看导师对自己的学术垃圾会是什么反应。
半晌没听到回复，他将目光从晦涩难懂的报告中拔出，一点也没看到刚才的异常。
同样快到古稀之年的老教授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于以往的反应，皮肤松弛，眼尾下垂，只有目光依旧灵动，却也带上了一丝岁月浸染的慈祥。
“想起来一个事，你先继续，我待会去看看就好。”她温声说道。
“好，好的。”学生赶忙将目光放回手中的纸张里，思考着如何让那结果表现得更加合乎逻辑。
————
俞晞的办公桌边。
维吉妮亚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新一批测试结果，试图还原导师打算验证的议题。
明明谈起话来那么随和，为什么一直不肯直接告诉她那个世界的进度呢……
因为两边不共通？研究出现问题了？害怕强行灌输会引起问题？
少女脑补了一大堆理由，越想越离谱，越想越奇怪。
不过，以她的想法来说，都能出现异世界空降的导师了，还有什么更奇怪的呢？
在屏幕的某个角落，一串数字飞快变换了一阵。
维吉妮亚没看清具体的变化，只来及匆匆赶过去，在日志里标出这一段异常。
然后她选取了那个标记，备份了那段数据后，开始打印。
在她身后，透明的、只有巴掌大、带着熊耳的少女做了个抚平的动作，将那异常化为看不出任何信息、单纯受到干扰会产生的波动。
————
“你倒是有意思。”
俞晞看着对面一身戏服的少年，不禁失笑。
“哪里哪里，还是您有意思。”
俞浠一本正经地回复着，但即使正常说话，运气却也还带着些许常年练嗓子的痕迹。
那腔调让他日常说话也带出了一种台本的感觉。
他将水袖挽起，低垂着眼睛，认真摆弄着精致的茶具。
那动作行云流水，多少带出了与道相合的感觉，竟让常年泡茶如泡面的俞晞一时有些惭愧。
“你当初把维吉妮亚推进屋里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那就不知教授认为我意识到什么了。”俞浠将沏好的茶推向对面，水袖垂下，往后一仰，躺在安乐椅里悠然摇了起来。
和搞艺术的人说话好累。
俞晞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但他也知道，这种疲惫并不完全是职业带来的。
毕竟，现在还没人知道，不同世界同一个体的交流尺度边界在哪里。
虽然知道可能存在边界的只有自己，但俞浠大抵从他的说话方式里品出了什么，并十分机敏地采取了相同的策略。
胆大心细，不愧是……呃……
抱着可能是自己后，俞晞只觉得在脑子里夸一下对方也微妙地像在自恋。
这奇怪的羞耻是怎么回事。
这副反应落入俞浠眼中，显然很快就暴露了内心活动。
少年笑了几声，刷地打开一把折扇，神棍气息十足地说道：“不必介意，此处只有天知地知，我知我知。”
虽然这句话说得颇有水平，含蓄又清晰地点出了前面意会到的内容，但让俞晞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这段时间带维吉妮亚带得，我第一反应是你结巴了。”
俞浠嘴角抽了抽，刚抬起来的神棍气息不知所踪。
“行了，看来咱俩都能意识到这一点，那我就直接说了。”
反复斟酌着可以透露的内容，俞晞像是蒙着眼睛给气球打气般，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在来这个世界之前，刚从另一个世界离开。”
神棍没装起来，少年也就放弃了懒散的坐姿，坐直了身体，十分专注地听着。
“在这两个世界开头，咱俩初见的经历十分相似——但很可惜，没过多久，我就被弹射到了这个世界。”
俞浠略偏了偏头，示意对这里很感兴趣以及不解，但没有打断。
“在上一个世界，我在散会后就与你接触，希望你可以坚持走物理的道路……”
少年的眼睛下意识睁大了，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古稀老人。
这反应让俞晞没来由地心酸了一下。
看得出来，他也是很喜欢原本专业的。
只是时候不太巧，没能及时接触到自己……
呃，上一个够巧的现在已经不知道怎么样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他穿这身衣服的目的，是不是为了向自己表明，他已经选择了戏曲的道路，不可能与好友一般继续在物理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又或者，比起对别人做出宣言，这身戏服用来时刻提示自己的作用或许更大？
毕竟他以前和维吉妮亚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交流的时候应该时不时能听到好朋友对自己提起原本可能的路吧。
俞晞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边的你，或者说我，没有立刻被劝动，只是延迟了决策时间。同时，我听说不久就是你生日，于是送了你一台跳跃机的50：1微缩模型。”
他没有提中间的种种猜测，只是尽可能简单地说道：
“当天晚上大概十点的时候，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俞浠用扇子点住自己的额头，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听完这句话，总觉得咱俩中的谁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也这么觉得。”俞晞心有余悸地肯定道。
“所以……您今天来找我，对我一个已经离开物理的康庄大道，选择了戏曲艺术的小花衫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不敢。”俞晞摇了摇头：“这个，估计得等维吉妮亚他们进一步完善理论才能讨论了。我找来到这里，只是单纯为你提供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利用它，也可以选择无视——它仅仅是一个选择。”
俞浠坐得越发端正，一直垂在桌下的折扇也被放在了一边：“洗耳恭听。”
“你与我同年龄阶段的外貌完全一致，换言之，你应该可以通过任何登记了我信息的生物检测。而现在，世界跨越的时间对准依然是个问题，所以，即使我死了，关于我的身份认证也不会消失。
“也就是说，虽然你已经确定了不走这条路，但作为我的同体，在未来，如果你仍希望看一眼那条没被你选择的路，空腔研究所和跳跃机的最高权限将永远为你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