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魏喜正叼着一根烟，优哉游哉地把玩着一个手壶。

“坐、坐。”他一手推过烟，手壶仍对着窗外的光线晃动，也不知是真懂紫砂壶的材质还是假装在行。

对于尚雪，魏喜只瞥过一眼，权当作“陈诚”私家侦探所的伙计不闻不问了。

陈诚也不着急，点起烟抽了起来。

“怎么，听说你对这两起案子也有兴趣，有人委托？”魏喜半真半假试探问道。

赵璋淡淡一笑，这种套路在现实世界里他见得多了，“要说有也行，没有也可以，自己的姓名平白无故出现在案发现场，我总得还自己一个清白。”

魏喜皮笑肉不笑，静待下文。

“另外，我见过女孩的父亲了，老人在得知女儿有孕身死后，拜托我一定要找出真凶，给他一个确定消息。”

这一句话落，赵璋、尚雪同时注意起魏喜的表情变化。

魏喜毫无半点触动，放下手壶，不断地摇头叹息。

“老同学，我怎么说你好了，脾性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没变啊。你说，要是你当年不赌气离开警队，现在的位置肯定也不会比我低。”

赵璋笑道：“陈年旧事，现在说它有什么用。”

这时，尚雪好像自言自语般，在一旁念叨道：“卡路里，卡路里。”

赵璋立即瞪了她一眼，魏喜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径道：“你这伙计没毛病吧？”

显然尚雪的试探收尸告场。

赵璋无奈道：“这家伙第一次进警局，有点紧张。”

魏喜又瞥过一眼尚雪，这才道：“好了，你自己看得开就行。说正事吧，西镇东镇这两个案子基本可以定案了，属于情杀和自杀案件，市公安局也基本认可这一定性。”

他微微一顿，眼睛直盯住赵璋，继续往下说去。

“目前还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问题，赵宣明的老婆三年前，给夫妻双方在一家保险公司买了一笔保费极高的寿险，这次因赵宣明的意外死亡，保险公司需赔付将近两百万，这是一笔大数目，所以保险公司那边还有些怀疑。”

赵璋心道，在这个年代，保费如此巨大，保险公司有所怀疑实属正常，但这不应该是魏喜叫他过来的理由。

心念一转，“陈诚”记忆信息内某个难以忘怀的人物昙花一现，他试探着问道：“对方是我认识的人？”

魏喜贱兮兮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一张有几分模糊的面孔顿在赵璋脑海中浮现，还有那个自己“陈诚”最不愿意提起的名字——梁欣。

“她在这里？”

魏喜问道：“要不要见一面？”

陈诚直接摇头。

魏喜道：“我们已经询问过，她对自己丈夫与死去女孩之间的事似乎有一些猜测，至于买保险的事，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做试管婴儿时，身体受到一些损伤，才决定去买的，赵宣明和她都有签字，所以这不是夫妻一方的单方面行为，保险公司那边不用担心，我会帮忙搞定。”

赵璋扯扯嘴角。“我担心个锤子。你爱帮不帮，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与尚雪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心领神会，不知道案子一旦结案，是否就算第一关考验失败，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与王有田会合，比对信息，商量下一步行动。

魏喜叫他过来，可以算是例行询问，不过“陈诚”与前妻梁欣已经有十几年不见面不联系，不存在合谋骗取保费的嫌疑。

魏喜居然也没有挽留，只丢过来一张纸，深有意味道：“字我已经签了，人你带走。兄弟一场，不要轻易坏了这份情谊！”

赵璋接过来一瞅，上面临时拘押的人竟然是王有田。

他和尚雪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不难猜出，王有田把底裤都卖了，难怪魏喜始终一副胸有成竹、万事不经心的姿态。

“我陈诚向来对事不对人。”赵璋抛出一句场面话，有点灰溜溜地走出办公室。

等到见到王有田那一副鼻青脸肿的惨兮兮模样，赵璋已经完全没有了责备的心思。

尚雪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死厨子，一点骨气都没有，亏你是个爷们！”

“你不是说什么，这年头出来混的，义字当头，宁可自己断头，不可兄弟流血，我看你连自己老妈都卖了吧！”

“这要搁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你就是十足的汉奸、叛徒、走狗！”

王有田苦兮兮地，哪敢争辩一句，只得连连告饶。

“我错了，行不？以后我喊你姑奶奶，不再骂你娘娘腔，行了吧？他们威胁要打断我的双腿了！”

“大哥，你快帮忙说句公道话！我还有重要信息报告。”

“你说的话还能信吗？”

赵璋才懒得理这一对活宝。

走到停车场，一辆红色轿车正好从他停车的地方倒出，他走到旁边一让，尚未升上去的车窗里此时伸出来一张脸。

先前脑中那张模糊的面孔突然在眼前十分清晰起来，与十几年前相比变化不大，倒是多出几分成熟的韵味。

赵璋一怔，“是你？”他都不知道这两个字是怎么从自己口里蹦出来的，自己脸上的表情，落在那对活宝眼里肯定也很丰富。

“哦，你怎么在这里？”梁欣比他显得更冷静和大方。

“过来办点事。”赵璋表情恢复淡然。

“哦，先走了。”

赵璋一直看着红色轿车完全消失在视野内，心绪有点复杂，这是“陈诚”带来的影响。

“这女人是谁？”王有田“活”了过来。

尚雪已经猜到，没好气道：“侦探大人的前妻。”

“噢哟，”王有田没皮没脸地笑道，“大哥，艳福不浅啊，这女人要容貌有容貌，身段也不差，比娘娘腔强多了！”

“滚！”尚雪用力捶他一下，“哼，你怎么知道我就比她差了！”

王有田同样哼道：“就你这脾气，不是母老虎，也是大恐龙。”

赵璋道：“别胡闹了，上车说。”

令赵璋、尚雪都没想到的是，王有田利用“李又乾”这个万事小灵通的身份，还真打探到了一些颇有价值的消息。

第一，魏喜利用小舅子李七海的身份，不定期在白晶宾馆开房，周莘同样也有开房记录，两人日期出奇地一致。

而在离白晶宾馆不远的另一家豪禧宾馆，也查到了赵宣明和周莘的开房记录。

第二，赖富贵几年前已经丧妻，周莘确实被他包养，赖富贵与赵宣明有业务上的往来。所以赵宣明应该是在这种业务应酬中，通过赖富贵认识了周莘。

根据这两条信息，从作案动机、利害关系分析，魏喜已经成为最大嫌疑人，但证据在哪呢？

一切依旧是心证推测。

即便周莘背着赖富贵、赵宣明，与魏喜有染，也说明不了什么。

回到侦探社，赵璋打开信箱，里面已放着两个厚厚的牛皮信封，他心下一喜，看来罗德宝这个“群众演员”办事效率还蛮快的。

三人分工明确，王有田继续下厨，赵璋、尚雪负责分析资料。

等到一顿饭吃完，三人围坐在那张老旧写字台前，开始全面复盘。

案卷资料并没有带来新的突破，反而坐实了魏喜所说，两起案件属于情杀和自杀。

周莘属于自杀，自杀原因尚未查明，警方推断，死者因为怀孕一事，害怕赖富贵发现奸情，为了保护赵宣明而选择自杀。

至于赵宣明、赖富贵二人互殴致死，因为现场只有两位当事人，没有第三者在场，对于两人争执内容、因什么缘由动手，也无法查明，只能推断赵宣明出差归来，发现周莘死亡，把这份仇记在了赖富贵头上，愤而出手。赵宣明出差的原因倒是一查就清楚，赵宣明回总公司，正是为了将分公司的运输业务全部承包给赖富贵的运输公司，金额不小，一年将近一百万。

案卷里虽然没有明说，但三人经过一番常理分析就已明了，赖富贵对周莘和赵宣明暗通款曲的事，应该心知肚明，这一百万就是周莘的赎身钱，这也足以说明赵宣明不找别人、找上赖富贵寻衅的原因——事办了，人却没了。

让人小意外地是，罗德宝还夹带了“私货”，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五个字“魏喜有问题”。

“有田，你是不是还漏了什么？”赵璋看向后者，他认为罗德宝传递出这么一条消息，肯定是有原因的，绝不会无的放矢。

尚雪也把目光瞪向王有田。

“厨子”双手挠头，揪着自己的头发，“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

他突然双手往两边一拽，“哎哟，想起来了——有个常在东镇混饭吃的家伙好像说过，运输公司的后台很硬，不是条子就是个大官，我当时没怎么在意，当他唬弄我了！”

赵璋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来，魏喜就是这个后台，罗德宝肯定通过其它渠道得到了某种消息，只是不便明说，才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

尚雪使劲皱着眉头，充分发挥小说家的想象力，“这最多说明魏喜有经济问题。我们就算大胆推测，周莘接近赵宣明，都是魏喜、赖富贵背后有意为之，为的就是一百万的业务费，也只能说明这是一个针对赵宣明的圈套而已。如果周莘要报复的人就是赵宣明，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尚雪眼中不知何时涌上泪光，只是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

赵璋思忖一阵，突然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假如赵宣明是周莘报复的对象，这个女孩也算卧薪尝胆，应了那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周莘苦苦追寻十年，一直游弋在赵宣明身边，苦无机会，后者毫无察觉，却因为与赖富贵的运输公司业务往来，一头撞进了这张已经为他张开了十年的仇恨之网。

但尚雪话里的话蕴意不止于此。以她女性和小说家的直觉，判断周莘是爱上了赵宣明——这个令她家破人亡、颠波流离，甚至靠出卖身体谋生的男人。

她不但怀上了“仇人”的孩子——当时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还为这个男人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从案卷资料来看，赵宣明长相不差，温文尔雅，家境优渥，自己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属于绝对中产阶层，一个一生落魄、仰人鼻息的女孩爱上这么一位中年男人，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那一个临死都被女孩握在手中的红宝石耳坠就是最好的明证。

或许正如尚雪此前猜测，魏喜作为东镇的太岁，对于这片小天地的一动一静，皆了如指掌，周莘落入他手，毫不令人意外。

按此来推断，一切似乎说得通了，周莘、赖富贵、赵宣明、魏喜四人之间的关系都解释得过去，两起案子的发生似乎也说得通了——属于自杀和情杀。

尚雪突然话题一转，“有个问题你不觉得奇怪吗？”

赵璋迎上她的目光，“什么问题。”

“陈诚和梁欣结婚几年？”

“约莫两年？”

“梁欣怀过孕吗？”

“这个身份的记忆里没有。”

“现在呢？”

“现在——”

王有田一副看怪物的表情听着二人一问一答。

赵璋却陡然反应过来，刚才翻看赵宣明个人资料的时候，亲属一栏写着妻子梁欣，川城市妇女儿童医院副主任医师，后面一栏还有三个字“无子嗣”。

“你怀疑她？”

“她不是你熟悉的人之一？”

王有田插进来一嘴，“你们说谁啊，哪个他/她？”

二人都没有理睬他。

“魏喜会从哪里得知周莘怀孕的消息？”尚雪又道。“在没有确认孩子生父之前，除了周莘自己还有谁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呢？”

然后又来了一句诛心之问，“如果一个多次做过试管婴儿失败的女人，知道自己丈夫在外面的女人怀了身孕，会做出什么事？”

赵璋连忙摆手，“打住，我不是陈诚，这一切现在都是你一厢情愿的揣测。”

王有田这会不那么懵了，问道：“娘娘腔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尚雪眉眼一瞪，眼珠子故意往上翻，恶狠狠道：“我会趁那个负心人睡着的时候，一刀剪掉他的命根子，给那个女的灌下堕胎药，看着她流血而亡！”

赵璋趁机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在电脑输入的信息里，自己这个“陈诚”对梁欣是一往情深，所以至今仍然单着。

魏喜让他过来见人，何尝不是看穿了“陈诚”的这份心思，帮助梁欣解决保险公司问题，更是一种暗里示好，也是劝他“陈诚”不要多事。

所以尚雪提及怀疑“梁欣”的时候，赵璋或者说陈诚，下意识是有排斥心理的。

“相由心生，那么漂亮的人怎么会是凶手，娘娘腔亏你想的出来。”王有田跳出来打岔。

“死厨子，蛇蝎美人听说没？你早晚会被一只狐狸精吃尽吐光，还乐呵做着美梦了！”

“娘娘腔，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你瞎说什么？当叛徒的事，账还没算清了，这会跟你一起算。”

赵璋一阵头大，这女人为难起女人来，真是不要命，比男人都狠三分啊。

如果按照尚雪新展现的思路，这个案子又复杂了一层。

他突然一阵心烦意燥。

“今天先到这里，休息散工。”

“散工就散工，男人都一个德行，下半身思考动物，什么包灵侦探，包假才是真的。”尚雪嘟囔着不满离去。

“明儿见。”王有田冲赵璋一吐舌头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