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许随意来得早,日头还不盛。她只带了一月,顺着山沿一步步向上走。步天阶用的是原石并未雕琢,高一块低一块走的有些吃力。放眼望去是满山青黄,步天阶通向云雾缭绕的天际。
后半段路,许随意几乎都是靠着一月搀扶上来的。许随意尽量减少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想不到你看着瘦弱还挺能走的。”
“祈求神灵是最虔诚的事,无论多远都要走上来的。公主您未曾来过吗?”
公主来没来过许随意不知道,但是她自己从前倒是真来过一回。她听她的竹马薛桥楚说临天台的卜卦最为神奇灵验,故也登了这冗长的天梯上山。那时老司命听了她的言辞无奈至极。
“小姑娘啊,临天台算国运通天命,但是不管姻缘。求姻缘去城南的月老庙可行?”
临天台是一座恢弘的殿宇,立于山巅之上云雾之间。
开门的童子询问,“寻山者可是未归人?”
“不是,我们是想来求见司命。”许随意回他
小童又问,“那可有一位是大梁宁乐公主?”
“那便是有的。”
“随我进来吧。”他将门大开,引着他们向前走。临天台很大,许随意跟着他穿过前殿绕过回廊。她看见主殿的门关着,有人跪在门口。
引路的小童像是诧异他还跪在此地,有些不忍地劝到,“将军快些回去吧,司命说过了您所求之事无能为力。”
那人穿着青衣挺拔如松,本来跪在那里一动未动,却在听了小童子的话后弯下腰去。许随意听见他哽咽着求人,“世人皆知天临台有神灵,能否求求大司命救救我妹妹。”
山上的风猎猎作响,正值中午太阳照的人有些发烫,许随意却还是觉得有些冷,从头冷到脚。一月握住她发抖的手,轻轻喊了她一声公主。
那是年长她两岁的哥哥,少时带她迎风看花,后来风尘仆仆从战场回来接她回家。哥哥带她去长淮的水天一色看过月,带她去四野茫茫的青渡看过雪。哥哥从前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信正道。如今颓然地跪在这里,求着神灵显灵救救她短命早夭的妹妹。
许随意一生从不缺人爱着,但是她太懦弱了。现世的安稳里让她开始渐渐忘记这段过往,忘记江南的孤冢,忘记边疆的亡魂,忘记她的父亲曾经肩背着她走过淮安一条又一条的长街小巷。可命运偏偏要让她再次记起,要让她看着身边的人为了她的死亡而难过。
她想去扶起许礼意,一月拉住她朝她摇摇头。她知道现在不能去认许随意这个身份,因为宁乐如果死了,按照眼下情况梁云旭就会有所行动。许随意不敢擅动引起干戈,如若兵戎相见,许家必然受到打击。
许随意好像突然明白,就算她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这里,但是她想她父兄活着。她爹还没去江南看她阿娘的坟冢,她哥哥也尚未娶妻。她得让许家避开那场残酷的战争,在这大梁安稳的活着。
她不应该换魂,她应该来算命。
“公主请一人随我来。”小童子没再管许礼意,叫了站在后面的人。
许礼意才意识到身后有人,看见来人撑着身体起来行礼,“臣见过宁乐公主。”
许随意没敢仔细瞧他,怕自己忍不住对他坦白。她只能朝他点点头,避开视线跟着进了内殿。
她在关门前转头,看见远处的青山和那身凌乱的青衣,天色苍茫像是真的将许礼意融入。她哥哥一步步走得不甚稳当。
“许小将军跪了两天了。”小童子看见她的目光解释了一句。
大殿里点着数排蜡烛,中间的太极雕刻上放着茶色的案桌,老司命同对面的人正在下棋。除了穹顶整个房间没有其他的窗户,里面的光亮不强,多的是烛火摇曳。
老司命比上一次见面年长许多,棋盘上的另一个人却还是从前的样子,儒雅俊秀,平常待人总是笑着几分。
黑子落下定了棋局的输赢,老司命笑着,“长亭,你可输了。”
“还是不及司命。”谢长亭收拾棋局,示意来了人。他看了一眼许随意,有些敷衍,“宁乐公主。”
许随意现在是公主的身体,不愿意搭理他。她只朝老司命行礼,“见过司命。”
“公主不必多礼,此次前来是为所求何事?”老司命已入耄耋,看着慈眉善目。
许随意看了一眼谢长亭,那人还在不慌不忙地整理棋局。她正想催促,谢长亭就像有感应似的抬头。她的话咽回肚子里,就像从前她一样,吵架也不会对谢长亭大声说话。
谢长亭出了内殿,司命招呼许随意坐下。许随意带着期冀,“可否请司命一算?”
大司命捋捋他的胡子,有些惭愧,“实不相瞒,我已年老不可窥探天机。如今的占卜吉凶皆是我徒弟的事情。”他偏头问童子,“隋昀那小子呢?”
“少司命他说这几年欲下山闯荡江湖,让您老人家在临天台再坐镇几年。”
“什么时候的事,”大司命的生气看着不像有假,“我这该到享福的年纪了,他怎么没有和我说过此事?”
“他说和您知道了必是不肯,故就不说。”小童子看着老人家更要生气,继续道:“他还说已经给您算过了,您可安然活到他回来。”
“混账东西!那长亭是不是也知晓此事?”
许随意在这两人的对话里既搭不上话也帮不了腔,她只能干坐看着设计精妙的星盘。
老司命那边生气,这边看到她只能平息怒火,“公主,可信双眼所见?”
双眼所见应为真,但是老司命一问她就知道有玄机。“那所见之事恐怕还要知晓全貌才能判断,独独信所见恐怕会断章取义。”
老司命像是对她的答案满意,“我本以为你是来寻生死之法,没成想只是算个卦。”大司命将她看透,笑着道:“大梁的国运扭转在即,是接续还是新生看得都是人与时。”
“临天台虽参与不了,但是公主可以。如今紫薇星未入星轨,局势未定,所有入局者都是生死未知。是臣是君可就看这一回。”大司命仍旧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带着许随意看向上方,轮台上的星盘转动。
外头只有一月一人等着,她坐在庭前的石桌上喝着小童新泡的茶水,手边上还留着一个铜板。她放下杯盏看见老司命和公主一起出来。
许随意看见一月将铜板藏进袖子,她装作没看见继续和老司命讲话。虽然老司命的许多话她听不懂,但是她仍然记下。
“长亭已经离开了吗?”
“谢大人刚才已经下山了。”一月朝司命行礼,低着头避开他探究的视线。
老司命先行,经过一月身边时突然对许随意笑着说,“你带的这小丫头真是不错。”
许随意不知道何意,笑着应下。老司命的话不过证实一部分她心中所想,但是她也在不安。如今所处位置,明里暗里有太多双眼睛看着。事事知晓的贴身丫头,提前预料的皇帝和猜不透心思的未婚夫等等。
许随意觉得重生之事越来云里雾里。
不过这几日发生的一些大事倒是和记忆里一样。勇忠公的孙子求娶安平郡主,金章国使臣进献舞姬,几年未有的贤良方正科重设,还有最紧要的徐州赈灾。
许随意坐在马车里想着,她记得上上辈子徐州事务早就定下,选的是缙安郡守杨和。这一世怎么到现在还在商量人选。
这对许随意来说也许是个机会。
据说杨和下徐州赈灾颇有成效,老皇帝就升了他的官职。他作为一州刺史兼管徐州常州和安林三州。后来不知怎么生了事端,北疆绕过云连山欲从徐州攻入大梁。五十四年时,北疆战事爆发,她爹许冠就作为主帅上了战场。
之后的事情她也不想再回忆,只能掀开马车上的窗帘往外看几眼。她看着眼前的旧景和从前重叠上,焕颜阁、玲珑绸缎铺、环彩楼.....
如今离新年还有几个月,淮安的集市上一派热闹。冬日的天色正好,阳光晴暖让往来行人间的笑意都多几分。
许随意问一月:“你对徐州的事情可有消息?”
“所知不多,只是听说陛下问过七皇子后就说再议定。”
一月提起七皇子,许随意才反应过来。她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他的名字被提起过太多次。谢长亭的侄子,梁云旭的对手,老皇帝死前要他保住的皇子。许随意从未和他有过交点,却偏偏上上辈子他的死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来得去看望一下七皇子。”许随意饶有兴趣地要见见这个人。
一月欲言又止,最后没能说出那句或许他并不想见您。她知道这位公主有秘密,但是她自己也藏着秘密。现在她不能如实告知,只能跟着走一步算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