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人这几日住在内卫司,每天都睡不安稳,精神疲惫。
他在值房中翻看这起案件的一些供词,脑袋有些昏沉恍惚,外面一声告进惊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何事如此慌张?”
“卢敞招了。”
袁大人顿时如被泼了一盆冷水,精神抖擞,丢下手中材料,急忙起身朝地牢去。
太子审问几天,案件的进展依旧缓慢,几名舞弊考生咬死不招,太子已经不高兴,陛下那里也在催问。
今日太子临走之时,虽然没有明说,其意已经明了,让他无论什么方式要撬开这些人的嘴,哪怕死一两个。
他今夜便重拾内卫审案方式,名手下的人下死手,酷刑之下就不信还有嘴硬的。
还真的问出来了。
急匆匆地来到地牢,卢敞浑身湿透挂在刑架上,身上几道血痕,耷拉着脑袋,面色惨白,双唇颤抖厉害。
抬眼看着面前走进来的袁大人,卢敞蠕动一下喉咙,声音微弱听不清。
内卫喝令一声。
卢敞疼痛得已经没有力气,声音没提高多少。
袁大人靠近,抬起卢敞下巴,“卖题给你的是何人?”
卢敞攒足力气说了一个名字。
袁大人微愕,盯着卢敞须臾,又回头看着自己的属下。
属下们点头,他没有听错,的确是此人。
“隋波和张淮招了吗?”袁大人不太相信卢敞所言。
“还没有。”
“审!”
卢敞被拖下去,隋波被内卫从牢中拖出来,严刑逼供。
隋波的嘴巴一直很紧,被打晕过去两次都没有改口,坚持猜题之说,不是买题。
最后人被打得好似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还是没有招供,被内卫拖下去。
张淮的嘴巴和隋波一样紧。
袁大人坐在旁边,耐心也耗地差不多。
站起身后对属下严厉命令:“不招就直接打死,拖到隋波的牢里。”转身朝外走。
“是!”内卫领命,放下手中的鞭子,去旁边重新换了鱼鳞鞭。
一鞭子下去,血肉模糊,只听到张淮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紧接着晕了过去。
内卫用冷水泼醒。
张淮痛得嘴角抽搐,全身痉-挛。
袁大人走出地牢,还没有回到自己的值房,内卫就过来回禀,张淮也招了。
和卢敞招的是同一个人。
“应该不是胡乱攀咬。”属下道。
袁大人僵在原地许久,随后立即换身衣服连夜进宫。
太子已经就寝,从睡梦中被唤醒心情不是很好,听到内卫司审出泄题案涉案官员,那点不愉快当即消散,穿着中衣披着外套就召见袁大人。
太子对于两位舞弊考生招供出来的名字很意外。
泄题这么大的案子,最后只是一个六品小官。
“此二人在重刑之下定然不敢欺瞒,且二人之间无任何串供可能,微臣认为不会有假。”
太子揉了揉太阳穴,沉思片刻,隐去面上愠色,朝袁大人挥了下手:“去办吧!”
袁大人领旨。
当夜内卫便冲进了一处官员的小院,将人缉拿,连夜审问。
内卫不消停,杨宅也不太平。
杨徹牵扯进泄题案,随时都可能再次传他过去,这几日若没有重要的事情,他都没有出门,但是登门的人却很多,杨宅每天来访的客人如流水一般。
是夜杨徹正在熟睡间,忽然惊醒过来,好似冥冥中感受到了危险的存在。他惊魂未定,扭头见到帐帘外一个模糊黑影,身影高大,手中似乎还举着什么。
他抓着被子的手握紧。
高大身影蹑手蹑脚又近一步,一只手撩起帐帘。
几乎与此同时,杨徹一脚踹向黑影,手中被子甩向黑影的头,趁黑影扯下被子时,他紧接着又是狠狠一脚踹过去,黑影连退几步,头上的被子被扯掉。
“来人!”杨徹冲门外大喊。
黑影此时慌乱,举起手中的匕首朝杨徹刺过来。
背着窗外光线,杨徹也瞧不清楚,刀擦着脖颈划过,黑影又继续连刺两刀,刀刀狠厉,直冲命门,想要一刀将他毙命。
“什么人?”杨徹怒斥。
黑影不言一字,手中的匕首在扑空后又再次对着杨徹的心窝刺来。
这一次杨徹没有躲得及时,匕首擦着手臂划过去,割开一道血口。他抓起手边的烛台作为武器朝黑影挥去。
黑影轻巧躲过去,抬脚朝他心窝便是重重一脚。
杨徹退两步抵在桌子边,黑影迅速近身,手中匕首又向喉咙刺来。
杨徹惊慌至极,胡乱抓了把不知什么就朝黑影头砸去,自己瞬时朝旁边躲,堪堪躲过。
院中的下人全都惊醒,听到打架的声音,最先冲进来的是身手敏捷的张延。
张延有功夫在身,黑影倍感吃力,知晓今夜得手几率太小,跳窗逃走。张延追到院子外,担心对方还有同伙,声东击西,立即折返回去。
房间内已经点上灯,杨徹左臂月白衣袖被血染红一片。
主院那边的人也全都惊醒,杨信见到伤口,蹙了下眉头,吩咐下人快准备东西处理伤口,走到旁边从衣架上扯下外衣给杨徹披上。
“什么人?”杨信问。
“不知道。”瞥了眼自己的手臂,宽慰道,“皮肉伤,没事。”
“接二连三受伤,你是不是该反思?”
杨徹苦笑,自己在会馆的言论和抬棺求旨,这两件事得罪的人太多,他们都想他死。
只是这种真刀真□□过来,还真出乎他的预料。
杨信瞥了眼旁边的张延,教训:“身为护卫,两次失职,你这护卫干什么吃的?”
张延理亏,这次没有回嘴,歉意地望向杨徹,“是我一时大意。”
“今日刺杀不成,肯定还有下次,危险多得是。若是再护不了二公子,你这护卫不要也罢!”
张延心中略有不悦,更多的是后怕和愧疚,垂目未言。
杨徹瞥了眼已经包扎好的伤口,笑着缓和气氛,道:“今夜失手,歹人不会再过来,夜也深了,大哥回去歇息吧!”
“你还睡得着?”杨信训斥。
杨徹的确睡不着了,脑海中在想会是什么人要取他性命。
他望向张延。
张延会意,沉思须臾,微微摇头。
到了入室行凶地步,可见对方是多么恨杨徹,多么迫切地想要他死。
如今恨他的人太多,想他死的人也太多。
无从猜起,只能够时时小心,加强院子保护。
-
天未亮,传来内卫司的消息,泄题的官员查了出来。
“是姚瞻。”
听到张延吐出这个名字,杨徹恍惚了一下,重复问一遍:“翰林院的姚瞻?”
“是,就是同考官姚瞻。”
在杨徹的印象中,姚瞻是个瘦瘦高高,性情耿直,品行端正之人,面相上就看得出此人心思纯净。
怎么会是他?
“没打听错?”他再次问张延。
“没有。”
他还是无法将姚瞻那张正义的脸和舞弊行为联系在一起。
无论是主考官柳澄,还是副考官晏莘或者高伦,甚至是其他的同考官,他都不觉的惊讶。二十二位考官,他唯一觉得不可能的就是姚瞻。
结果偏偏是他。
“是不是诬陷?”杨信也不相信会是姚瞻。
他从阮家那边听到过许多关于这次考官的事情,对这位姚大人也算了解几分,为官清廉,为人刚正不阿。
早饭后阮家兄弟过来,所为正是此事。随后有同窗和好友上门来皆对姚瞻是背后卖题考官震惊。
在他们的心中,这位姚大人是个清廉高洁之士,都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有的同乡认为,姚瞻为人口直心快,肯定是被其他的同僚所不容,借着这次机会陷害。
甚至有人认为是有人想拿姚瞻当替死鬼。
第一种猜测,杨徹认为很可能,但是第二种有些牵强。
二十二位考官中,没有背景的官员还有两位,若是真的想找替死鬼,不会找姚瞻这个素来口碑好的官员。
这不符合常理。
他们为姚瞻找各种借口,都相信姚瞻的为人,却不知昨夜姚瞻在被抓后已经招了。
姚瞻刚被抓进内卫司后,袁大人当即就在牢中审问,姚瞻主动招供,是他泄题。
他在进入贡院之前准备了好几题,这些题目都是他认真研究,他有自信肯定会被主副考官选中一两题作为考题,所以命下人拿去联络考生售卖。
“你是真正的清流之士,无论是同僚、下属,还是朋友眼中都是一个清正廉洁之人,你为什么这么做?”
袁大人与姚瞻并无私交,但是对于他的为人有耳闻。去岁内卫司鉴画,他接触过,觉得这个人与众不同,对他生出几分倾佩。
他在内卫多年,暗中调查过朝中半数以上官员,这些官员人前人后模样他都清楚,自认为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姚瞻这样的官员,不可能舞弊。
可他却认罪。
姚瞻自嘲一笑,“连袁大人都这么说,看来我平日内伪装得很好。”
他换成左腿曲起靠在牢房冰冷墙壁上,回道:“大人也知道,翰林院是个清闲之地,除了占了个清流之名,什么都没有,半点油水捞不到。下官不懂经营,也没什么产业,想要养一大家子,不得要钱吗?”
姚瞻冷笑几声,道:“下官活了半辈子,在这富贵迷眼的华阳当了十几年的官,囊中羞涩到连妻子病重都拿不出医药诊费。
下官直到上个月才第一次见过三百两银子。
这在袁大人这般富贵出身的人眼中,这点不过是零用小钱。对下官来说却是一笔巨款。十个考生三千两,二十个考生就是六千两。下官做一辈子官,也没有这么多俸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搅乱科场,作奸犯科,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知道。”姚瞻表现得很淡定,“有句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这朝堂之上,有几个官员不贪污受贿,下官受了这点钱,和他们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只是下官比较倒霉,被袁大人给抓了而已。”
“知法犯法,罪不容诛,你还敢说这种话。”
“实话而已。袁大人不会告诉下官,你身为内卫掌司会认为朝堂上的官员都是干净的?”姚瞻摇摇头,冷嘲,“下官可不信。”
袁大人沉默片刻。
暗查朝臣就是他的分内职责,他自然知晓官员是黑是白。
“你怎么知道你出的考题就一定会被主考官选定。”
“我研究过。”
“你知道自己会成为考官?”
姚瞻摇头,“不知,下官岂会知道。”
“那你提前研究考题做什么?”
“只是一时兴趣,想为自己的同乡举子指点一二,没成想最后自己成了考官。”姚瞻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牢房顶,感叹道,“也许不成为考官,我也就不会有这般欲念了,也不会走入歧途了。”
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是一阵冷笑。
话虽后悔,袁大人却没有从他的神色中看到半点后悔,反而是怨恨。
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下去:“你将考题卖给了自己了同乡?”
“没有。”姚瞻笑道,“家中的下人还算精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个同乡都没有卖,但再精明,还是被两个蠢货给害了。”
这蠢货自然是指隋波和张淮。
若二人不是同时找杨徹,这件事情或许就不会被闹出来。
就算闹出来,也没有证据,不能将他如何。
现在因为这二人,前功尽弃。
“都卖给了哪些人?”
“下官不知。”姚瞻摇头,懒散地说,“家仆卖得太急,卖了二十七份,所以记不清他们是谁了。袁大人若是想问,可以审问下官府上的下人。不过,审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他昂着头,歪着头斜眼看袁大人,“下官该说的都说了。”
袁大人点点头。
走地牢中走出来,袁大人心里不太安,总觉得今年审案与往年大不同,出现两极分化。
在这个位子上也有些年头,审过的案子无数,却几乎没有今年这种特殊情况成堆出现的。
一种是方鉴、姚瞻这类,犯下死罪,却没有一句辩解之言,甚至不用严审,主动交代自己罪行,省时省力。
一种是隋波这种,酷刑之下,还嘴硬不愿吐露的。
随后袁大人审问了姚瞻的家人,家人对于姚瞻做的事毫不知情,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姚家的管家,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
管家自称记不清具体卖给了哪些人,能够记住的只有几人,其中就包括隋波、张淮、卢敞三人,其他招供出来的也仅有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