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面色渐渐缓和下来，翻阅《道德经》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顾昭曾听爹爹讲过，汉初时奉行黄老之治，崇尚清静无为。只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道家便逐渐褪去了政治色彩，逐渐成了人们陶冶身心的工具之一。

在顾昭看来，如今的道家只是失意者开解自己的托辞，因此倒是不曾认真读过《道德经》。

今日顾昭无法回家，心中烦闷得很，竟然渐渐觉出这书也并非一无是处了。

又突然想起萧玥提点她，说皇帝素来有采阴补阳的爱好，而萧玥不仅比皇帝小了许多，还是礼部侍郎的女儿。

莫非萧玥每每烦闷时，便是靠着这本《道德经》冷静下来，免得为自己和家人招来祸患的？

见顾昭情绪稳定下来，萧玥又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既是读了，便认真地将这书读完。若是明日离宫前读不完，便带回家去读。”

听到“明日离宫”几字，顾昭手顿了一顿，又听萧玥道：“晚上便住在这里，也算陪一陪我。”

顾昭看完手中这页后，道了一声是。

顾昭的晚饭是单独用的，因为穆岑回来了，许多事情不适合顾昭听到。

用过晚饭后，顾昭去了旁人准备的屋子歇息，萧玥则有些心神不宁地望着绿袖：“今日刘先生知道了吴王妃在宫中的消息，他是否会告诉阁老尚书们，让太子去劝谏？”

刘载曾经教过萧玥一段时间，因此萧玥也唤他刘先生。

方才从穆岑口中听到吴王妃果真进了乾清宫就没有出来，而徐神仙也日日去乾清宫之后，萧玥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一向不怎么信任太医，平日里生了病，比起太医院开的药方，倒是更愿意去吃方士们进献的丹药。

如今徐神仙日日进宫，又一反常态地撺掇着皇帝扣下了侄媳妇吴王妃，倒像是一副黔驴技穷，不得不赌命的样子。

看样子，皇帝这次病的不轻。

绿袖道：“刘先生素来刚正，但也爱戴君父，想来不会想让太多人知道这桩丑事。今日钱夫人非要借着顾夫人来入宫，想来也是顾忌陛下的颜面，免得阁老尚书们知道后，日后在文集中添上一笔。我猜，刘先生暂时不会告诉几位阁老重臣。”

萧玥眉头渐渐皱紧：“但是，倘若刘先生没有忍住，那么阁老们定然会想要通过太子来劝谏皇帝。这事难看，太子若是不劝，那便是寡廉鲜耻，不肯规劝君父，他日可能会落下个不孝的骂名；可倘若太子劝了，这事扰得父子失和，激得陛下病情加重，日后也会落个不孝的骂名。”

如是想着，萧玥不由站了起来：“恒儿怎么还没有来用饭？”

她得提点宋恒几句。

当下，宋恒最好的选择便是装病。

绿袖也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两日宋恒似乎都没有来用饭。

是公务繁忙，还是真的病了？

不对。若是公务繁忙，宋恒应该会派人来知会一声。

萧玥与绿袖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宋恒是真的病了，还是在装病？

如是想着，萧玥急匆匆地往外走去：“穆岑，随我去东宫。”

宋恒在锦被中窝出了一身热汗。

宋恒和萧玥不一样。因为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萧玥基本上是自觉地闭目塞听，唯恐听到了些什么，做不好这个泥菩萨一般的皇后。

宋恒可没有这种顾虑。如今皇宫中虽然还有两位皇子，但这两位弟弟都比宋恒小了十岁有余。如今十七岁的宋恒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既然名正言顺，宋恒自然耳目灵活，一早就知道吴王妃被扣下来这件事。

只是，宋恒并不愿意忤逆他那位生杀夺予的皇帝父亲，因此一直装作不知道这事的样子。

直到他发现吴王私底下见了刘先生，宋恒便不得不考虑装病的事情了。

如今宋恒装病两天，只觉得浑身不适，正要起身喝杯茶水，就听见小黄门喊皇后来了。

宋恒立刻乖乖躺好。

他这位母后与后宫中其他女子不同，素来明达通透，处事轻描淡写又游刃有余，轻而易举地就能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他还真怕被萧玥看出端倪来。

正想着，萧玥已经走了进来：“不用跪，做你们自己的事情。”

因着宋恒生病，身边伺候的人并不多，周围只几个亲信。

这几人都了解萧玥的性格，倒也真的没有行礼。

萧玥径直走到了宋恒床前，见他额头上满是汗珠，皱眉弯下了腰，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

宋恒勉强睁开眼睛，轻声道：“母后，我有些困……”

就见萧玥又把手背覆到了自己额头上。

宋恒心跳漏了一拍——

他根本就没有染上风寒，额头也根本不烫，怕是会给萧玥看出端倪来。

萧玥皱起的眉头果然舒展了开来。

宋恒心中大呼不妙，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却见萧玥面上挂了安抚的笑：“恒儿困倦是吗？许是恒儿生了病。”

宋恒当即愣住。

萧玥没有发现自己在装病吗？

又见萧玥坐到了床沿：“但我摸着恒儿的额头并不烫，想来不是染了风寒，可能只是累了。恒儿听母后的话，乖乖地沐浴一番，晚上好好休息一晚，若是明日依旧难受，就要乖乖地去找太医诊治。”

宋恒呼吸很快——萧玥究竟有没有看出自己在装病？

萧玥又俯身为宋恒掖好被角：“恒儿听话，今夜好好地泡一泡，明日去看太医。太医开了药，恒儿不准嫌苦，一定要全部喝干净。”

这话听着，倒像是宋恒怕吃苦药，所以讳疾忌医，病了也不肯召见太医一样。

萧玥替宋恒掖好了被角，手却没有即刻收回去，反倒是隔着被子用力地摁在宋恒肩头，认真地望着宋恒：“恒儿听懂了没有？”

萧玥一连重复了两三遍，宋恒才嘟囔着回答：“……好，明天我就看太医，若是病了就乖乖吃药。”

萧玥便笑了：“好，恒儿照顾好自己，今天一定要好好休息，母后就先回去了。”

萧玥离开后，高聂放下了床帏，宋恒便缓缓坐了起来，望着高聂与高铭，沉声道：“母后……似乎看出我在装病了。”

萧玥为何再三强调，一定要自己沐浴？方才她又为何紧紧摁着自己的肩膀？

宋恒回过神来，迟疑地望着两人：“母后……是不是想让我沐浴染上风寒，靠风寒来避过吴王妃这件事？”

高聂向来只伺候宋恒的日常起居，为人憨厚老实，并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故而没有发言。

倒是高铭低声道：“奴婢以为，殿下的看法是对的。”

宋恒索性扯掉被子盘膝而坐：“高铭，你怎么看皇后？”

高铭便跪了下去：“回殿下，皇后娘娘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不敢对皇后娘娘妄加评论。”

宋恒登时皱眉地望着高铭：“你这是什么话？说清楚。”

高铭依旧垂眉敛目地跪着：“回殿下，奴婢本来在文书房待过一段时间，可惜遭人算计，要被发到都知监中。是皇后娘娘见奴婢读过几个字，让奴婢来殿下身边伺候。”

“殿下应当知道，二十四衙门是十二监和四司八局，其中司礼监掌管着二十四衙门。司礼监里有掌印太监，也有秉笔太监，之下还有个文书房。任何宦官想要升入司礼监，都必须是文书房出身，就如同入阁必须从翰林院出来一样。”

“都知监则是十二监里面的下下衙门，油水既少，又极难开转。若是发入了都知监中，一辈子都别想有出头的日子。”

“当时殿下尚未出阁读书，皇后娘娘几番向陛下请求也无济于事，皇后娘娘便到了文书房中，让我到殿下身边伺候，陪着殿下读书认字。”

“皇后娘娘对奴婢有天大的恩典，奴婢不敢妄论皇后娘娘。”

宋恒闻言沉默良久，终于道：“起来吧。”

高铭起身谢恩，宋恒则想起先太子宋煦来。

因着兄弟两人均非皇后所出，年纪又只差一岁，所以他父皇对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宋煦母亲晋了贵妃，宋恒母亲却只是个嫔位。

两人的待遇也截然不同。宋煦五岁奉为太子，早早地出阁读书，他却少有人在意。

甚至于，他当时并不叫宋恒，而是叫宋谨。

谨言慎行的谨，恭谨的谨。

如今的宋恒自然看的明白，他父皇是怕他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闹的兄弟阋墙。

可小时候的宋谨却只知道委屈。

何况萧玥入宫半月前，宋谨生母李氏刚刚去世。

去世前，李氏嘱咐宋谨要寻求既将入宫的萧玥的庇护。

萧玥入宫后，宋谨便巴巴地守了一个月，见到萧玥后就扑到了她身上喊娘。

萧玥哄他，他也不听，只是哭着拽着萧玥的衣服。

后来萧玥虽然把他推给了别的妃嫔抚养，却也几番照拂。

直到先太子去世，他也被立为了太子，才被送入了萧玥手下抚养。

就连宋恒的恒字，也是先太子宋煦去世后，萧玥帮他选的。

方才萧玥一番话，忽然让宋恒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装病这件事，萧玥清清楚楚，并且要他假戏真做，真的染上风寒，避过吴王妃被强行扣在宫中这件丑事。

而当年他守株待兔似的等着萧玥、想要利用萧玥的意图，萧玥也未必不清楚。

一时间宋恒倒吸一口凉气，身上冷汗涔涔，赤足便踩在了地面上：“……取水来，我要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