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颜寒推门进来，呆呆地站在门口，尤含漪抬起头来：“颜寒来啦，进来坐。”

黎途有些惊讶地抬头。和颜寒对上眼神的那一刻，他抬了抬眉骨：“你怎么在这儿？”

颜寒一时间不知所措。尤含漪竟然是黎途的妈妈。难怪她第一眼见到尤含漪，就觉得她如此熟悉。

这样看来，母子俩确实非常相像。黎途的眉眼更深邃浓郁，但眼睛的形状随了尤含漪，他们俩的下半张脸的轮廓也非常像。

“跟你没关系。”尤含漪推了推黎途，“你起来，让她坐。”

颜寒关上门，拘谨地交手站在门口。黎途刚刚问她的那一句，语气轻飘飘的，眼底甚至同之前两人还不算特别熟悉时总出现的犀利不同，竟带了一些温和与清澈。

颜寒小心地偷偷瞥他，黎途手上拿着一张写满了计算过程的白纸和笔，从尤含漪桌边站起来。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黎途从颜寒头顶往下望她的眼睛。

“我在外面等你。”黎途说，声音响在耳边。

颜寒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

等？等什么？为什么要等她？？？

她还在思考，尤含漪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来：“颜寒，你坐这里。”

颜寒回过神：“啊，好的。”

她走过去坐下来的同时，黎途走出诊室，轻轻地带上了门。

尤含漪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柔声开口道：“你今天是第一次来看你奶奶吧？听你爸爸说，之前你们生病，都是去小诊所看的。”

“对。”颜寒回答，乖乖地将手放在双膝上。

“你知道奶奶得了什么病吗？”尤含漪轻声问道。

颜寒察觉出她问的语气有些异样，微微皱眉道：“难道不是糖尿病又犯了吗？”

尤含漪本是直起身子与她说话的，听到颜寒这句话，她注视着姑娘，缓缓往椅背上靠去。

“看来你爸爸照顾到你的情绪，没有告诉你奶奶的病情。”尤含漪说。

颜寒：“…...？”

她往尤含漪胸前别着的证件上看过去。

怀江市市中心医院，肿瘤科医生，尤含漪。

肿瘤科。

颜寒有些不敢相信，她移开视线，低下头来，双手握紧了衣角，微颤着，将衣料绞来绞去。

肿瘤科……意思是奶奶长了肿瘤吗？

颜寒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想到了那方面，但并不愿相信。

“是胰腺癌。”尤含漪看出她的自我挣扎，说道。

轻轻的四个字落在一瞬间沉默的房间里，像猛地撕开一张雾蒙蒙面具的巨手，其后面是不知道多黑暗的深渊。

颜寒猛地抬起头来。大脑已经不愿意接受外界的一切，但听到事实之后，身体替她做出了反应。眼眶泛热，她看向尤含漪的视线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

她反复咀嚼着刚刚尤含漪说的四个字。

是胰腺癌。

胰腺癌。

“我觉得你作为患者的孙女，有必要知道这件事。”尤含漪已经习惯于家属们难以置信与不肯接受的态度，她并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伸手不停地安抚着颜寒。

颜寒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用力到手腕上骨骼走向清晰。即便诊室里开了暖气，她身上衣服也穿得不少，可颜寒却觉得浑身冰冷，心里有一处本来就易碎的地方，分崩离析。

她机械地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手扶着桌沿，转向尤含漪。

颜寒的目光落在尤含漪温和的脸上，呆呆地注视着她。她有些恍惚，眼神虚焦，周围刷成纯白色的墙壁在她模糊的视野里逐渐融成一片，渐渐取代眼睛能看见的一切事物。

她感到双眼酸疼，眨了眨眼，尤含漪的身影重又变得清晰起来。

“阿姨……你能治好我奶奶的对吧？”颜寒问的声音很小，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气息极不稳定，双眼又红又雾，可眼泪却一直没有滚出眼眶。

尤含漪也站起来，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我会尽我的全力，也请你振作起来，多陪伴奶奶。”

她的眼神坚定。颜寒忽然在尤含漪的眼神里，感觉到了黎途的影子。

他那种永远胜券在握的坚定的样子。

颜寒点点头，尤含漪扶着她站起来。

“去吧。”尤含漪轻轻推了颜寒一把。

颜寒缓缓向门口走去。离开尤含漪的诊室，颜寒僵硬地走在医院的楼道里，似乎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离在外。

她乘坐电梯下楼，电梯间里有一个看上去两岁左右的小孩，正在歇斯底里地哭嚎着，他的父母竭力安抚着，但并没有作用。

小孩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将人脆弱的心摔在了地上，支离破碎。

颜寒只是在电梯间里站了一会儿，就承受不住小孩的哭声，电梯门一开，她就走了出去。

她站在电梯前等待下一班电梯。沉重的事实压在颜寒身上，她很难做到不去想这件事情。

为什么偏偏是奶奶得了病，为什么上帝总是要挑她来下手，总是要让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让她亲眼看着消失。

颜寒这样想着，眼前越来越模糊。她逐渐感到胸腔闷得难受。下一班电梯来了，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她走进去，手指按下了电梯中显示的最高层。电梯缓缓上升，带着颜寒来到医院楼顶。

门一开，颜寒走出去。刚走出一步，她便闻到很浓郁的烟味。

黎途站在电梯门口，正打算往灭烟砂里灭烟，猝不及防和颜寒打了个照面。

“……”

黎途怔怔地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颜寒，犹豫地将烟丢了进去。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两人间所有的尘埃似乎都降到了地上，安静得出奇。

他看了看颜寒的脸色，温声道：“我妈和你聊完了？”

颜寒低着头，许久没有回答。黎途正打算再说点什么，姑娘却猛地吸了吸鼻子，快步走到电梯外放置的一排椅子上，坐下来，用手捂住了脸。

顶层的过道里只有他们两个，这儿的窗户比平常楼层要大出一些，窗户里漏进又冷又强劲的风，阳光透进来，洒在窗边的盆栽上，落下斑驳满地。

颜寒坐的位置刚好能晒到太阳，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圆领毛衣，头发凌乱地散在后背，而她本身就很清瘦，阳光一照在她身上，就更显得姑娘此刻破碎又无助。

黎途握了握拳，慢步走过去，和颜寒隔了一个位置坐下来。

他把双手架在膝盖上，偏着头看着颜寒。后者把脸埋在手里，脑后的头发滑下来，遮住了她整张脸。黎途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小声的呜咽。

听得出来，颜寒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

“你想哭就哭，这儿没别人。”他轻声说。

颜寒做了个深呼吸，用袖子抹掉眼泪，抬起头来，转向他。

黎途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妈妈是肿瘤科医生，你小时候应该听了很多这方面的事吧？”颜寒说得很慢，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稳。

黎途知道她想问什么，目光从颜寒脸上下移。地板砖被阳光反射得非常刺眼，身后开着的窗户又穿进来一阵风，气息凛冽而清新。

“去过这儿的天台么？”黎途问，站起身来，“去那儿透透气？”

颜寒抬头看他。黎途双手插兜站在她右前侧，身穿一件橙色厚卫衣，背着光。他的嘴角以一种难以察觉到的弧度弯着，原本攻击性极强的眉眼莫名温和了许多。

他笑得蓬勃有生气，又很随性。

颜寒的心脏抽动了一下。

她起身跟在黎途身后。两人穿过顶层这一条并不算很长的过道，在过道尽头，有一小段楼梯，楼梯的尽头是一扇玻璃门，门上挂了一把密码锁。

黎途径自走上去，到了玻璃门前，回身看颜寒是否有跟上。见她脚步缓慢地走过来，黎途弯腰输入密码，打开玻璃门。

冷风一瞬间灌了进来，颜寒缩了缩脖子。

黎途侧身撑着门，让颜寒先上去。她缓步穿过玻璃门，眼前骤然出现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植物，被风吹得七歪八扭，发出了颜寒觉得极好听的声音。

像咸味的海水拂过金色沙滩，水一退，原本藏起来的小蟹小鱼瞬间都冒了出来；也像风吹过麦浪，庄稼都笑弯了腰，再直起来时，天光大亮。

她微微睁大了眼，脚步像是不受控制地朝蓬勃朝气的植物们靠近。天台上的风比任何地方的风还要大，吹得颜寒的毛衣大幅度鼓动。

“你刚刚离死亡太近了，所以带你来看看生命。”黎途关上玻璃门，在风中说道，声音用了些力。

颜寒回身，少年微笑着看向她，头发随风扬起。

她有些艰难地弯起唇角，朝他笑了起来。

两人靠在天台的玻璃围栏边，俯瞰整个医院，还能看见怀江市边郊的景象。

“你奶奶是什么癌？”黎途问道。

本来因为来到天台而心情转好的颜寒，听见黎途不轻不重地说出“癌”这个字，忽然失落起来。她叹了口气，说道：“胰腺癌。”

黎途愣了下，望向颜寒。后者垂睫，看着自己叠在玻璃围栏上的手发呆。

见黎途许久不说话，颜寒抬头：“怎么了？难道这个病治不好吗？”

她一下子慌了起来：“你肯定听过你妈妈和你说这些事的对不对？胰腺癌治不好吗？”

“没有。”黎途马上否认，沉默地注视她许久，缓缓开口，“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就能行。”

颜寒迟疑道：“真的吗？”

“嗯。”黎途点了点头，颇为认真地说道，“抗癌最重要的是放平心态，病人是这样，家属也是。”

说完，黎途撩起眼皮，看向颜寒，眼神坚定而澄澈。颜寒怔愣了一下，报以微笑。

黎途见她表情舒展，将裤兜里叠成小方块的纸拿出来，递给颜寒。

颜寒接过，展开。上面是黎途潇洒的字迹，但每一道题的解题过程都排列工整又详细。

原来这就是他说要等她的理由。

“对了，能保密么？”

颜寒正看着纸上写的东西，黎途这么一说，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什么？”她问。

黎途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银质打火机，盈盈握在手里，“嚓”地一声掀开盖子，猩红的火苗窜上来。他垂眸看着火焰在大风中胡乱飘动，而后直直望着她。

颜寒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周末剩下来的时间，颜寒一直陪在奶奶身边。她努力表现出自己积极的状态，不让奶奶察觉到她的失落。

周一回到学校，四个人依旧一起吃饭。不同的是吃饭时间几人总是会聊很多，甚至有时候笑得太大声，还会引起周围同学的关注。

除去在饭桌上会自然地搭话，在给学弟学妹们辅导比赛内容时，两人间的氛围也很轻松。

颜寒在日记中写道：他对我来说，终于不再是遥不可及又只此一个的月亮了。

周三，怀江中学学生会举行部长大选。颜寒虽然打算竞选部长，但这并不是她本人的意愿。黄语蓉在这个学期刚开学时就把颜寒叫到办公室，要求她参与部长大选。

颜寒当时是秉着试试的心态答应了，因此也没有太过重视。如果能选上，那再好不过。如果没选上，就当成是自己的一次历练。

颜寒根据学生会通知，在晚饭后来到行政楼的阶梯会议室。她来得不算早，进门时里面就已经落座了很多人。大家都拿着自己的竞选稿，叽叽喳喳地练习着。

坐在第一排的都是现任部长，林迟作为学生会主席坐在正中间。

颜寒张望四周，发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颜寒！坐这儿！”有人正在叫她。

颜寒回头，是组织部的小组组长何欣，两人平时关系不错。颜寒笑着走过去，坐在何欣旁边。

“之前怎么没听说过你也参加了竞选呀？”何欣问道，“你竞选什么？”

“部长。我就是过来试试，是我班主任让我来竞选的。”颜寒无奈，“我们班要是不出一个学生会干部，她是不会罢休的。”

“这样啊，那你们班这次来了几个人？”何欣说。

颜寒算了一下：“三个吧，其他两个都是竞选副主席的，都在团委办公室。”

“哦哦。”何欣说，“我对上层领导不感兴趣，但是我听说这次部长名额都是毛砺锋内定的，你知道吗？”

“啊？”颜寒有些惊讶，“他们乱传的吧？”

“我也不清楚，但听说被内定的是我们部门的。”何欣说着，忽然灵光一现，“我去，你不知道这件事，那不会被内定的就是你吧？”

“当然不是我！”颜寒立刻否认，“我和毛砺锋一点关系都没有，上上周我晨会被扣分了，被叫到教务处，那次是我第一次去那里。”

何欣笑道：“我开玩笑的。”

说话间，阶梯会议室里人越来越多。颜寒告别何欣，坐到学生会领导层后面一排，专门安排给候选人的位置上。等到了时间，林迟上场主持，宣布大选开始。

每个人候选人都发挥得非常好，毕竟是每个班、每个部门选出来的佼佼者。等到颜寒上台，她流利地背出自己的竞选稿，整个过程非常顺利。

所有人都演讲完毕，林迟上台公布结果。公布的过程中非常安静，颜寒身边的那些候选人都很紧张，她倒是并不很在乎，整个人的状态十分松弛自若。

每公布一个结果，就会有掌声响起。轮到公布组织部的时候，林迟看着手中的纸，似乎有些迟疑。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静静等待。林迟沉默了几秒，说道：“当选组织部部长的同学是，周圣希同学！祝贺！”

全场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周圣希坐在颜寒不远处，笑着站起身来，转身对着为她鼓掌欢呼的同学们鞠躬。

坐在颜寒左手边的女生同她身边的伙伴都发出了惊叹声，小声讨论道：“天，周圣希真的好美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对啊……而且成绩好家境好，大家都好喜欢她。”女生努力压低声音说，“之前不还传她就是被内定的那个人吗？我看就是放狗屁吧，人家明明很优秀啊？为什么要造谣大美女。”

颜寒听得皱了皱眉。她看向笑着朝同学们挥手的周圣希。

周圣希确实是他们学校的知名人物，其美貌扬名校外，连在郊区的七高和二中都知道怀中有这么一号人。

她生了副惹人生怜的脸。桃花眼，高鼻梁。皮肤白里透红，黑发柔顺且长卷，被一根黑色皮筋低低绑着，长度及腰。

周圣希伸手对同学们打招呼，身上纯白色的校服衬衫便往上提了提，露出她纤细的腰和窈窕的身体曲线。黑色胸衣隐隐绰绰，上身很瘦但很有料。

平时在部里，周圣希对每一个人都很温柔，说话声音细细的，让人听了心情就会变好。

也许是巧合，颜寒自高一加入组织部之后，从来没有和周圣希共事过，甚至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这事，颜寒还觉得有些小遗憾。因为周圣希的人缘实在太好了，她也想去和万人迷认识认识。

竞选结束，颜寒和何欣一起走出会议室。这个时候，在教学楼上晚自习的同学们也都下了课，两拨浩浩荡荡的人群相互交叉。

颜寒正和何欣边走边聊，郑夕宁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出来。

“寒寒！”郑夕宁抓着颜寒的手臂，刚想继续说话，但看见了何欣。两人并不熟悉。

何欣明了地松开颜寒，朝她挥挥手。颜寒回应，转向郑夕宁：“怎么了？”

“你竞选得怎么样？”郑夕宁挽着颜寒，两人边走边说。

“没选上呗，本来就是应付一下我班主任，没什么大关系。”颜寒笑道。

“也是。哦，还有个事儿。周五有志愿者活动，我们老师今天晚自习来说的，你要不要去？”郑夕宁两眼放光，“翘课的好机会啊！”

“志愿者活动？”颜寒想了下，“不会是什么扫大街或者铲广告的体力活吧？我可不去。”

“不是！这次只去图书馆。”郑夕宁说。

“要不我还是算了吧，大老远跑到那边，有点累。”

“你去嘛去嘛！赵空原和黎途也去，他俩也不想上课。”郑夕宁撒娇道。

颜寒微睁眼：黎途也去？

那就……

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