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瑜在将生辰礼交到言德君府的管家后，就被接待的寺人领着去往了款待宾客的瑞鹤园。

言德君的府邸很大，是嵇清辞刚满十六岁时，当时尚且康健的先女帝特地命人所建造，其间亭台楼阁，廊腰缦回自然是不必多说，甚至连专门接待客人的园子里也处处充满了新颖而不失礼法的巧思。

不过，说起来嵇清辞也有好几年没有这样操办生辰宴了。有道是“无教之徒，虽已孤露，其日皆为供顿，酣畅声乐，不知有所感伤”，花氏君夫人与先女帝先后离世，哪怕嵇清辞再怎么飞扬跋扈，也越不过这礼数来。

然而如今他在沉寂了那么长时间后，突然要大肆操办生辰宴，这其中的缘由实在让人觉得费解。

至少在乔瑜看来，如非必要，这众口铄金之事还是避开为好，谨慎周全一点总归是没错的。

“陵江王殿下，请坐。”

寺人低着头，不敢去看乔瑜的面容，连声音都低到近乎卑微。

乔瑜垂眸掠过他的手，顿了顿道：“多谢。”

她的声音很淡，却因为缓而慢的语调显出了几分温和，使得寺人生出了某种被礼待的错觉，受宠若惊似的唯唯退下。

“呵。”

身旁不知何时传来了一声轻讽，乔瑜没有搭理对方，兀自跪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眼前流动的溪水。

没过多久后，这场生辰宴的主人携着一众仆从来到了瑞鹤园。

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安排的座位，乔瑜所在的位置很是微妙，她右手侧隔着一个座位是言德君所在的主位，一抬头便能见到溪流斜对面的谢殊和谢自衡，至于左手边的位置……则是那个总是莫名其妙找人麻烦的慕容枫，方才那一声嘲讽似的声音就是他发出的。

“南宸王到——”

伴随着尖锐的通传声，乔瑜只觉得身后袭来了一阵流动的香风，然后伴随着对方入座的动作，那阵香气就此氤氲开来。

乔瑜不知道别人有没有闻到这一股熏香的气味，但对于乔瑜这个自小起便对香料极其敏感的人来说，实在是过于富有侵略性。

她蹙了蹙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乔瑜难受的表情并没有瞒过时刻关注着她的谢殊。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对比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的乔瑜来说，谢殊反而要更体贴入微得多。

谢殊知道乔瑜的很多喜好，甚至也见过对方玩世不恭的另一面——一般来说，一个纨绔子弟应当会更喜欢被簇拥的感觉——但乔瑜不是这样，她百无聊赖地捉弄着那些老古板，把阖宫上下搅得鸡飞狗跳，却又极其喜欢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那些骚乱，露出一副寂寥又冷淡的表情。

相比在长安宫的时候，谢殊倒觉得此时此刻的乔瑜才更接近她原本的模样。

沉稳，隐忍，冷静，不喜言语，却同时又戴着温和的假面，让人无从辨别在这之下的真心。

像是天生拥有瑰丽皮毛的猛兽，将锋利的爪牙藏在一片柔软之中，让被瞄准的猎物误以为这是某种无害的生物。

可再怎么善于伪装的猛兽也会有痛苦的时候。

乔瑜对气味很敏感，厌恶熏香这件事也是由来已久，甚至连谢殊也无从探知其中的原因。

“殿下......”

谢殊看向了乔瑜。

乔瑜却摇了摇头，示意道：“不用。”

谢殊只得收回视线。

一旁的谢自衡捋了捋胡须，对于两人间的那点暗潮汹涌视若无睹。

半刻钟后，寺人们上前布菜，并单独准备好了一壶放置在托盘上的酒水。

言德君朗声道：“今日乃本君弱冠诞辰，又适逢雪后稍霁，百废待兴，诚邀各位前来参与此次宴会，以求祈福免灾、风调雨顺。”

祈福？那看这架势应当就是曲水流觞了。

所谓曲水流觞，一般来说是安排在每年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原本的寓意便是祓除邪祟，向上天祈求福祉。

如今言德君将重要的冠礼与驱除邪祟联合在一起，未尝不是一种反思己身的表率，便是传了出去，约莫也无人能参他的不是。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将诞辰与祓禊结合在一起，这不是明摆着在说自己立身不洁吗？

乔瑜试着回忆了一下，发现言德君这些年颇为爱惜羽毛，名声也经营得不错，至少元京城内的百姓无人能说一句他的不是。虽说元国女子为尊，作为一个男子，二十未曾择婿已足以令人诟病，但这无伤大雅。

......原来如此。

乔瑜本以为按照言德君从前的性子，必是不会将这些虚名放在心上。没想到当年骄奢蛮横的君子也学会了韬光养晦，看来这权力的更迭的确是改变了他不少。

“陵江王殿下？”

正当乔瑜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那放置在托盘上的酒水不知何时顺着水流漂浮在了眼前，一时间，瑞鹤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乔瑜：“......”

她沉默了一会儿，拿起了托盘中的酒壶，干脆利落地倒入酒杯中，仰头一饮而尽。

“陵江王好气魄！”花吟率先拍起手，不阴不阳道，“连诗题都未曾抽取便如此爽快，可是料到了做不出诗来？要是接下来人人皆是如此，那这曲水流觞又有甚么意思？”

她这句话明面上赞赏乔瑜的爽快，实际上却是嘲讽着她的心不在焉。

乔瑜倒也不在意花吟这夹枪带棒的语调，而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拱手抱歉道：“瑜不善诗文，便只有以酒助兴。若当真作了什么鄙俚浅陋的东西，怕是会扫了在座各位的雅兴。”

少年的言辞得体，也没摆什么架子，轻飘飘地将这一页揭了过去。在场的所有人都理解似的笑了笑，目光纷纷掠过乔瑜那双黯淡的眼睛上，各自在心中唏嘘了一番。

花吟原本挂在嘴角的笑意僵了僵，心中暗骂着乔瑜“小骗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中，这酒壶早已沿着流水转了好几轮。在座的宾客们多多少少都喝了几杯酒，正值酒劲上头的时候。

于是曲水流觞戛然而止，寺人们有条不紊地搬上了青铜蟠龙双耳壶以及一大堆无簇的箭矢。

言德君站在双耳壶的东面，向着西面摆好酒席的宾客们鞠躬行礼，宾客们也同样回以礼节，再历经三请三让......这样走过了一系列的流程以后，所谓“投壶”也就正式开始了。

谢自衡笑道：“我观在座的各位皆是年纪相仿的少年郎，独我一人已过不惑之年。年轻人就该与年轻人多多交流，互相切磋，如我这般就不便参与了。”

言德君微微颔首，表示应允，然后他招呼着一旁的司射送上箭矢，亲自为眼前的宾客们派发，一局三矢，历经四局，共十二矢。

在轮到乔瑜时，言德君递箭矢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下：“我知你善骑射，想必这投壶也是难不倒你。”

他的声音很是轻微，仅容乔瑜一人听清。乔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遂接过了他手里的箭矢：“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擅长骑射并不代表擅长投壶，德君高看瑜了。”

“是么？”残余在耳畔的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少年的气音，似乎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当真？”

乔瑜握着箭矢的手紧了紧。

......

“北川王，有初贯耳，二十筹，再连中贯耳十筹，耳倚杆十五筹，全壶计四十五筹。”

“中常侍大公子晁霄，有终十五筹，计十五筹。”

“乌兹国二王子，骁箭十筹，带韧十五筹，又骁箭十筹，全壶计三十五筹。”

......

言德君看着司射一个接着一个记下了对应的人名和筹数，在轮到谢殊的时候，他盯着对方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就将目光转移到了司射所记录的成绩上。

目前为止，得筹数最高的是燕廷的慕容枫。可在见到他昂着脑袋沾沾自喜的样子，言德君又觉得有几分厌恶。

草包武夫。

他心里啐了一口，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嘶——”

“呼——”

此起彼伏的抽气响起，言德君回过神来，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青铜壶。

“晋国谢殊，浪壶十四筹，龙尾十五筹，龙首十八筹，全壶计四十七筹。”

原本以为慕容枫的筹数已经足够高，没想到在他之后竟然还有更高的。况且，这三矢接连投了下来，所隔的时间才不过半息，想也知道这位名叫“谢殊”的晋国将军还有所保留。

“谢将军，这么做就没意思了。”除了开头刺了一句乔瑜后就再未开口的花吟懒散出声，“你这是瞧不起在座的各位吗？”

见是元国南宸王出声，在场的其他人皆是面面相觑，缄默不语，仿佛是在旁观事态的发展。

谢殊疑惑道：“南宸王此话从何说起？投壶旨在修身养性，铭记君子操守，故点到为止即可。殊并未有瞧看不起的意思，只是多年来未曾练习，手生罢了。”

他说得坦坦荡荡，又生得一副翩翩公子的姿仪，顿时便让人信服了七分。

花吟目光微沉：“若吾非要求个输赢呢？”

谢殊抬眸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么殊也就却之不恭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教之徒，虽已孤露，其日皆为供顿，酣畅声乐，不知有所感伤”，我记得好像是出自《颜氏家训》。

有关于曲水流觞，我在查资料的时候注意到一件很有意思的点。《续汉书·礼仪志》里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叫郭虞的人，在三月的上巳生下孪生女婴，却在十天内两个女孩接连夭折，时人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就举办了一场祭祀驱除邪祟，引流曲水。后面也有很多书有不同的说法，但记载的都是孪生的女婴......所以我发散思维想了一下，在古代，三月的孪生男婴应该不算不祥，只有三月的女婴才是？

还有，投壶的计分方式其实还挺多的，也挺复杂的，这个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一下北宋司马光的《投壶新格》，里面有比较详细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