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瑜回到潇湘馆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她站院落中，抬头仰望四方的天空，不知为何想起了她与那位妙真大师的初遇——

许是性情相投，又或许两人身上共同点太多，第一次相见时，便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在乔瑜看来，妙真应当是个历经沧桑的人。明明总是温和地笑着，脾气也好得令人发指，却经常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直到今日方看见那副画像，乔瑜才突然惊觉原因到底是什么。

昔日故国山河破碎，四分五裂，盛世繁华转眼间便成了一片云烟。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森严壁垒，竟还不如一副身躯来得亘古长久，如何不能道一句“嗟乎”呢?

爱人者多烦忧，恨人者多惧怖。纵是遁入空门多年，看来也终究还是逃不出一个“情”字的折磨。

乔瑜自认向来不会随意干涉他人之事，然而仅仅是今日那两句提醒就已经违背了她一直以来的原则，让她突然间有些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原来并非是她心如止水、薄情冷淡，只是要看对象是谁罢了。所谓读书人的愤世嫉俗与清高傲慢其实一直都存在于她的性格里，哪怕是在这个世界作为统治集团里的一员生活那么多年后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某种意义上来说，坚持一直以来的三观、理念的确是一种偏执，但乔瑜却觉得很幸运，至少在她看来，就算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她也仍旧是当初的她。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

乔瑜不知不觉中在庭院中枯站了许久，直到夜明星稀、晚风携来凉意时，她才慢吞吞地回到了房间。

今日之事想必已经传到了那位南宸王的耳朵里，至于他到底作何感想，乔瑜不敢保证。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谢殊已经对于此次出使产生了怀疑，而且三哥很有可能联系上来某些江湖势力。

所以……

少年低头看向桌案上堆积成山的竹简卷轴。

三哥，你到底想做什么？

晋国长安宫。

年轻的帝王站在龙鳞台上，远眺着莽莽群山。

他的眉眼与乔瑜有三分相似，却收敛了天生的放肆艳丽，显出几分难言的风流多情。

距离龙鳞台最近的山峦唤做玉龙顶，此刻层层白雪堆砌下，山巅之上青黑的影子若隐若现，仿佛是盘踞在这座圣山上的恶兽，隐隐透露着某种非人的压迫感。

“圣人，时候到了，您该吃药了。”

寺人尖细的嗓音，突兀地在静谧的房间内响起，属于药物苦涩难闻的气味随着那一声落下逐渐蔓延开来，让本就神色认真严肃的男人更是皱了皱眉。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案上正冒着热气的药物，平静道：“暂且先放在这儿，等冷些孤再喝。”

寺人唯唯称是，低着头弯着腰，恭敬地向后退去。

帝王在原地又伫立了一会儿，半阖上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胸膛内一股灼烧般的痛楚席卷而来，他低下头，蹙起眉，死死地揪住衣襟，费力地呼吸着。冷汗逐渐从苍白的皮肤内里渗透出来，仅仅只是一小会儿，就几乎泅湿了他的鬓发。

他痛到浑身颤抖，跌跌撞撞地走到那碗黑漆漆的药面前，发狠似的盯着碗中的倒影。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令人反胃的气味，哪怕现在没有直接和口腔中的味蕾有所接触，他也能想象出那股让人战栗的、苦涩恶臭到发酸的味道，仅仅是在脑海中回忆，就已经足够让肠胃里翻江倒海。

“还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

他托起眼前的药碗，颇有些自嘲地想道。

然而，在这样的想法出现的一瞬间，又有无数纷繁杂乱的思绪从脑海中奔涌而来，将那一点自暴自弃彻底镇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如壮士断腕般仰头将药灌了下去，随即又重重地将药碗拍在了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药碗的底部似乎被他这样不管不顾的力道磕破了一些，一小片碎瓷飞溅而出，不知散落到了房间的哪个角落里。

门外静候的寺人对这样的动静习以为常，在声响爆发后的半刻钟内，便不慌不忙地走进房间，头也不抬地将损坏的药碗以及地面上的碎瓷收拾了出去。

屋内一时间又变回了原先静悄悄的模样。

男人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颓废地靠坐两人合抱的柱子边。胸膛内的灼痛随着药物的吸收慢慢地退去，紧接着空茫茫一片的虚无缓缓地泛了上来，拉扯着他的灵魂不知飘向何方。

玠，大圭也，天子之命圭，诸侯之镇圭，合该就是天生的权贵。

但他不禁又想起了昔年贾后炮烙王氏，猖狂地看台上拍手称快；征召无数壮年男子建造龙鳞台，只为了能在落雪时欣赏梅林覆雪的美景；肆无忌惮地残害宫中血脉，尚在嫔妃腹中的、才刚满周岁的，皆因各种各样的“意外”而早夭。

偌大的长安宫，不知因为贾后的暴虐善妒死了多少人，龙子凤孙也好，平民百姓也罢，到最后也不过就是葬身在这龙鳞台下的枯骨罢了。

乔玠的孩提时代便是在嫡母疯狂、阿耶昏聩中度过，若非他的生母出身陈郡谢氏，颇得贾后忌惮，只怕也不足以让他活到如今。饶是如此，他从小到大受到的迫害也同样只多不少，直到母亲病逝，姨母进宫、乔瑜出生——

阿耶这个时候好像才终于有了点为人父者的自觉，对阿堇这个孩子十分疼惜。可在乔玠看来，这无异于裹着蜜糖的刀，将贾后的嫉恨悉数加诸在了阿堇身上。

那样年幼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紧闭着眼，瘦巴巴的像个小猴子。姨母将孩子递到他怀中时，他第一次感觉有些手足无措，好似只需要用轻轻用力就能夺去她的性命，就像那些葬身在长安宫的孩子们一样。

“阿玉，听好了，从今往后，你必须蛰伏。这个孩子以后就会是你的盾，替你阻挡一切的盾。”

姨母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狠心地决定了阿堇的命运，连问都不问就将那个话都还不会说的孩子抛弃在了长安宫的腥风血雨中。

其实阿堇从小就很聪明，只是她从来都不说。

原本他还在庆幸阿堇是个傻瓜，没有任何竞争力的她说不定能够少受点伤害，就算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被欺负也好，被谩骂也罢，至少还能活下来。

活着，是个很奢侈的词。自从明白自己的“活”是多么如履薄冰时，乔玠就觉得这天底下没有比活着更加艰难的事了。

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他还活着，也终将面临死亡；阿堇还活着，却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他是个没用的阿兄，没用的男人，甚至也是个没用的帝王。

龙鳞台外又下起了雪。

一片幽寂里，台下成片的梅树凌霜傲雪，在漫天纯白中红得妖异，红得怪诞。

是夜，乔瑜睡不着觉。

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有凉风渗透进一个千疮百孔的器皿中，空得让人发慌。

如今三月的天气，晋国长安宫里的梅花应该都已经尽数开放了。

三哥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偷偷跑到龙鳞台上，用一种她看不明白的、复杂而忧郁的眼神望着外头的风景。

她以为他是在看玉龙顶上被关在天玑宫里的段映。

这件事由来已久了，有可能要追溯到十年前三哥第一次见到段映时的情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少女坐在梅树上，垂眸浅笑，就像是九天的仙人误入凡间，在情窦初开的少年心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大概是三哥眼里的段映。

事实上，乔瑜也在现场。也不知道是段映那个ky逼格太高，还是爱情使人失智，乔瑜发誓自己当时很清楚地听见了少女的声音：“这么香的梅花，做成梅花糕应该会很好吃吧？”

乔瑜：“……”话倒也不必这么说，那东西是叫梅花糕不错，可也不是梅花做的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乔瑜本以为三哥应该会对不谙世事的段映发起攻势，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身为皇子的三哥居然蠢兮兮地玩起了暗恋，并且在她五年前离开晋国时仍然没有半点进度。

乔瑜表示看不懂，但乔瑜大呼震撼。

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三哥能够健康地活着，假如段映不是天玑圣女，那么他们两个是不是就能毫无芥蒂地生活在一起？

可惜，一切从来都没有如果。就像是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已经死去的人无法归来。

这段见不得光的少年情思注定只能葬送在时光洪流之中，或许百年、又或许千年，才会有人从史书上读懂那么一段小心翼翼的爱恋。

乔瑜不喜欢这种“命中注定”，也下意识从心底抗拒所谓宿命的冷酷无情。

但她别无他法，只能试图用最笨的方式给予所有人一个美好的结局。

……

“南宸王殿下，您觉得陵江王在想什么，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陆离有些郁闷地看着乔瑜伫立在窗前的身影，“平时看着温柔孱弱的男子，原来也有那么多需要烦心的事吗？”

花吟望着乔瑜的身影，眼神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专注与认真。

“谁知道呢？”他自嘲一笑，“兴许是还在想着一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吧？”

“……？”

陆离不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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