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城的雨一连几日下个不停，导致司命一直在乔瑜耳边抱怨着南境的潮湿天气——狸奴沾了水也会抗拒地喵喵直叫，更遑论是人了。

乔瑜倒是对这样的环境相当适应，她在现代的时候本就是个南方人，到了这架空时代的南境，也只不过是从一个潮湿的地方挪腾到了另一个潮湿的地方。

显然作为仙人的司命就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了。

“既然你这么嫌弃这里的天气。”乔瑜抬头望着窗外的雨，“那你口中的天界又是什么样的呢？”

“仙神之体寒暑不侵。”司命想了想，回复道，“无论什么样的环境，对于仙神来说都是一样的。”

“那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乔瑜笑了笑，“知冷知热知寒暑，四季之变暗藏于胸，纵然凡人脆弱，却也能感知世间至味，这又怎么算不上乐趣呢？”

司命叹了口气。他发现乔瑜的性格与尊主着实有些相像，尊主本就是个散漫旷达的性子，可乔瑜作为凡人，寿数不过数十载，这散漫程度比起尊主来说，竟还有胜出的地方——难道这也是命轮选择她的原因？像命轮这种生了智慧的灵物莫不是也会寻找替代品？

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便见乔瑜推开房门，撑起了油纸伞，看起来像是要出门的模样。

司命惊疑不定道：“外头还在下雨，你要去哪儿？”

“去趟四九赌坊见一见徐三娘。”乔瑜头也不回，径自冲入了雨幕中，“时间差不多了，我有些事情需要亲自交托给她。”

“不是……你就这么——”

司命还想提醒她多带件衣服，却发现人早已经没了踪影。

他收回了手，望着房门的方向怔愣了许久。

半晌后，具现化的命轮出现在他的面前，上头昔日光辉不再，徒留蜘蛛网一般延伸的碎痕以及……斑驳的锈迹。

“命轮啊命轮——”

青年低声轻轻呼唤着。

“如果你还在感念着你的主人，就请给予不成器的继任者一点小小的启示。这六界再也经不起第二次磋磨了，在新的神尊成长起来以前，不要让一切太早凋零。”

临河的窗边，徐三娘双手托腮撑在窗柩上，安静地聆听着窗外的雨声。

她的腰间系着一条水绿色的丝绦，掐出纤细柔软的腰肢，再往下便是微微晃荡的、弧度满溢的翘臀——看起来只是作寻常女子的打扮，却偏偏生出一股莫名的活色生香来。

晚春下着雨，暑气又迟迟不来，临河的室内便仍然漂浮着凉意。

徐三娘体质有异，惧冷不惧热，因此闺房内几乎是常年都烧着炭。此时此刻，那掺了些香料的炭盆中熏出清冷而淡雅的香气，一时间反倒让屋内更显暖意融融。

向息南坐在圆凳上，不住地从桌案上的茶壶中倒出茶水，一口接着一口灌了下去。

“若是嫌屋子里热，便出去站一会儿。”

徐三娘转过身，懒洋洋地舒展着四肢。

向息南的目光失神地落在前方，但很快就像是触了电似的收了回去：“其实还好，尚可以忍受。”

徐三娘表情有些无奈：“你练的是密宗至阳至刚的功法，现在约莫是燥得想要杀人。对于你来说，阴阳和合也能抑制住内心的戾气，既然这样的话，又何必为难自己？”

“与你无关。”

向息南抿着唇，却不敢直视面前的女郎。

徐三娘笑着摇了摇头。

她闭上眼，感受着冷与热的交融。窗外的微光铺散在她的身后，那纤柔身形的每一寸曲线都消融在黯淡的光芒中，仿佛洗尽铅华般，轻灵而纯净。

“……我倒觉得比起我而言，你才是更需要阴阳调和的那个人。”向息南捏着杯子，颇为克制道，“你明知道再这样下去你活不了多久的，有些事情就算不管不顾，也还是会朝着既定的轨迹发展下去。”

“你怎么和乔瑜一样啰嗦了？”

徐三娘睁开眼睛，目光清明。

她缓缓走到向息南面前，骈指挑起了他的下巴：“你在为这具皮囊所迷惑吗？”

向息南偏过了头。

徐三娘收回了手：“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息南是那位主持为你取的名字，意味平息‘朝着杀戮进取’之心。萱草忘忧，我为忘忧，能让忘忧逍遥者驻足甚至心甘雌伏的，唯有‘爱’。”

“……”

“很难理解吗？”徐三娘挑了挑眉，“说实在，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有人这样对我说，我也觉得不无不可罢了。”

向息南沉吟半晌：“……什么是‘爱’？”

徐三娘也有些莫名：“你问我？”

向息南点了点头。

徐三娘的表情顿时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好孩子，你还小，以后就懂了。”她拍了拍向息南的肩膀，一副大人糊弄小孩的模样。

向息南：“……”

他面无表情地甩开徐三娘的手，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徐三娘心中慨叹：明明还是个毛头小子，总那么苦大仇深作甚？

就在向息南几乎快要爆发时，乔瑜狼狈地推门而进。

“呼——”

浑身湿透的郎君长叹一声，“总算到了。”

徐三娘瞬间就将向息南抛到了脑后，赶忙上前妥帖道：“要不要先换身衣服？我已经吩咐人备好姜汤了，等会儿就送过来。”

乔瑜失笑：“姜汤倒是可以，但换衣服就不必了。我还指望着这副狼狈的样子被人看到呢。”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一旁的向息南身上，略有些迟疑道：“向息南你——”

“我有事找你。”向息南一本正经道，“既然目的都差不多，那就无所谓先来后到。”

乔瑜稍稍思索了一会儿：“也好。”

她随意地寻了个位置坐下，一抬头就遇上了向息南探究的目光。

乔瑜：“？”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向息南收回了视线，“你与她先谈，等结束了我再问你。”

乔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总觉得向息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对方奇怪在哪，便想着先将事情交代了，再找他详谈。

“三娘。”

“嗯？”徐三娘看向了乔瑜，“有什么事吗？”

“半月后，将四九赌坊挪出元京，化整为零，让赫伽亲自护着瞿里一行人，直到他们到达安全的地方。”

徐三娘面色严肃：“发生了什么，为何如此匆忙？”

“距离六月越近，元京城内再起风波的几率就越大。”乔瑜顿了顿，“元京并非铜墙铁壁，只要有人，就会错漏百出。三年，已经是极限了。”

“那你怎么办？”徐三娘的神色不太好，“别告诉我，你非得坚持到最后。”

乔瑜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娘，两国邦交，不容儿戏。”她轻声说道，“我得先是陵江王，然后才是乔瑜。在两国使团交涉没有出结果前，我都不能轻举妄动。”

“更何况——”

容貌昳丽的美人垂下了眼帘。

“论起众矢之的，大约不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的话音刚落，室内便无可避免地陷入了静默之中。

“你啊——”

徐三娘也叹了口气。

“明知道那人对你执念深重，你还去招他惹他，真是嫌命太长了。”

她转身向外走去：“不过既然你已经有了打算，我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便照你的意思来罢。”

“麻烦你了。”乔瑜轻声道。

徐三娘脚步一顿：“不过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保全自己，我可不想以后替你上坟都要费劲吧啦地翻进宫墙内。”

“我尽量。”乔瑜眸中露出一抹笑意。

徐三娘走远后，屋内便只剩下了乔瑜与向息南。

向息南道：“你认识徐萱很久了，对吗？”

“三四年了吧。”乔瑜想了想，“为什么突然间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了？”

向息南皱起了眉头：“没什么。”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看起来相当烦躁。

乔瑜默默地将一切都纳入眼底。她拾起桌案上倒扣的杯盏，往杯盏中倒入温热的茶水，不疾不徐道：“你也知道三娘出身癸阴门，但你不知道的是，她还是癸阴门的大师姐。”

向息南仰头望着乔瑜。

“其实出自癸阴门也没什么，无非就是热衷合欢之术罢了。”乔瑜垂眸凝视着杯盏中碧透的茶水，“可三娘不一样，她是个练武的好苗子。癸阴门其他人拼了命采阴补阳所练的柔术对于三娘来说如同喝水吃饭那样简单，甚至对于她来说，合欢之术只会阻挡她在武学上的精进。”

“因此，她成了癸阴门难得的奇葩，一个迄今为止仍是完璧之身、不修合欢之术、柔剑双修的武学奇才。”

向息南的目光凝滞：“那后来呢？”

“后来？”

乔瑜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只能说就算是武学奇才，也该找对自己的位置。在癸阴门那样的门派里，如徐萱这般人物，恐怕也无法寻得‘无忧’二字。”

向息南：“所以是……?”

乔瑜面上笑意淡了些：“三娘的师父艳煞仙将自己美貌的大弟子视作禁脔，逼迫三娘与他结为夫妻。”

向息南瞬间捏碎了手中的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