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程不长,一场旧电影的时间。
盛栀夏坐在靠窗位置,偶尔转头,看一看机舱外悬浮的云彩,放空一会儿,而后慢慢回神,继续翻阅那本边角泛黄的书。
而陆哲淮时隔许久再次戴了眼镜,在一旁用轻薄本处理事务,动静似有若无。
半小时过去,无人言语,彼此相安无事。
盛栀夏翻到后半部分,在某一页看见自己留的小折角。
于是把书合上,没再往下翻。
这本书看过无数次,折角已经成型,没有抚平过。假如故事就此终止,结束在叙事者离开那不勒斯这一天,未必不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怎么还在看这本。”陆哲淮忽然开口,低沉温和的一句。
盛栀夏转头看向舷窗外,云层仍是平淡枯燥的模样。
“没什么有意思的书,只能挑它来看了。”
她在看云,而陆哲淮目光落向她,眼里回忆着什么。
似乎听出她话里的无动于衷,他敛眸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合上电脑,眼镜取下来放在一边。
盛栀夏对着稀松云彩沉默不语,仿佛身边坐了一个陌生人,让她兴致缺缺。
中途乘务员经过,推着餐车分发小食和饮料,她大脑放空,转头时,陆哲淮已经帮她拿过餐点,放在她的桌板上。
她想起来自己早餐没吃,于是拿起一个小面包,撕开包装小口咬着。
没吃出什么味道,倒是有点干,想喝水。
自己面前这杯饮料看不出是什么味道,她观察几秒,提不起兴趣,下意识瞄一眼身边那一杯。
陆哲淮正在翻阅一份纸质文件,余光觉察她的视线,直接把这一杯放了过去。
“橙汁,没喝过。”
盛栀夏一看,满的,的确没喝过。
于是她拿起来喝一口,没有还回去,思考两秒,隔着包装袋把小面包轻松捏扁了,配着橙汁慢慢吃。
陆哲淮看她一眼,问她还要不要橙汁,她摇摇头,说有点酸,一杯就够了。
“别的不要么?”陆哲淮又问,“好像还有复合果汁,菠萝味的。”
“不要,那种一般都加了芒果。”她咬下一口面包,不急不缓地嚼着,含糊道,“不喜欢。”
陆哲淮翻页的动作稍稍停顿,目光落在她脸颊,唇角扬起一个温柔弧度,保持笑意继续翻阅文件。
盛栀夏余光看见了,不悦地斜他一眼:“你笑什么。”
陆哲淮轻描淡写:“没什么。”
其实两人都想到了从前,在波士顿相互了解的阶段,陆哲淮最喜欢在她吃欧包的时候捏捏她的脸,说她像只仓鼠。
再后来,两人相处的氛围越发沉重,彼此拉扯的过程中也在自我拉扯。
她曾做好中途退场的准备,却因不舍而迟迟没有付之行动。
而他也早就有了对她坦白一切的打算,却又害怕她因此离开,害怕自己沦陷而失去退路。
“口是心非。”盛栀夏戳穿他。
陆哲淮看来一眼,缓着声线顺水推舟:“那你呢?夏夏。”
盛栀夏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整理好餐余纸袋,不说话。
其实她知道,她改不掉的念旧习惯,以及掩在洒脱下的在意,这些事物早就被他轻易捕捉。
陆哲淮很了解她,哪怕过了那么久,关于她的小细节他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靠近,也并非毫无筹码。
盛栀夏靠着椅背,拿起那本书漫无目的翻了几页。
“我没你口是心非。”
陆哲淮收回视线:“是吗,我以为相差无几。”
“那也是跟你学的。”盛栀夏回应他,暗含嘲讽,“陆哲淮这个人,最擅长把三分的东西说成七分,让人误以为那是一个千金不换的承诺。”
陆哲淮看着眼前白纸黑字,目光微沉。
无言片刻,他将文件放回桌上,心绪流转,语气却平淡:“我说会一直陪着你,不是骗你,走的那天对你说一定会回纽约,也不是骗你。”
收回手时,指腹划过白纸边缘,隐隐的痛感。
“只是后来的事情,我没有办法预料。”
盛栀夏默不作声,一颗心慢慢变沉。
好像陆哲淮指腹上的痛感传到了她心上,挑起纷乱情绪,丝丝分明。
很久没有心平气和谈话的机会,她尽量保持平静,将压抑感淡化:“那件事发生之后,你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受了点影响。”陆哲淮讳莫如深,“不过后来,应该还是老样子。”
“毕竟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让人抓到。”
从始至终,两家人以一家人的亲和姿态生活着,处处帮衬,各方面早就息息相关。
假若孟家真的不留情面,陆哲淮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自己这半条命。
当时孟家念着祖辈交情,同时也考虑自身处境,没有真的为此撕破脸,只在私底下给陆哲淮扣了一个“不孝”的帽子,说过去从未看清他,让人心寒。
盛栀夏知道,那一年孟老院士突然逝世,他必然于心有愧,至今都放不下。
“后悔吗?”她问。
“如果你是问关于你的部分——”陆哲淮想起那天夜里纷然不停的雪,与丢尽尊严和底线换来的选择权,沉声说,“不后悔。”
盛栀夏从他话里听出一丝不堪回首的压抑。
孝顺、知恩图报、维护家族利益、尽力摆平权势与人情的天平,这些遵循已久的规则,反过来成了他的枷锁,连对待感情的方式也深受束缚。
她曾想过,如果换作是她,是否能处理好那些进退维谷的现实。
她或许会从初遇开始就避免一切来往,不会在波士顿的地铁上为她解围,不会记下那串电话号码,不会送她回家,不会用手绳为她扎头发,更不会与她产生更深的交集。
然而悖论也因此产生——
那样的一个人,已经不是陆哲淮了,又谈何喜欢。
相处时若即若离的所有缘由,她已全然明晰。
只是过去,陆哲淮因枷锁存在而不敢多给的几分真心,确实给过她落入谷底的感受,让她难以释怀。
或许彼此之间,真的有太多说不清的道理,只能无形之中缠绕成结。
再耗尽余生去解。
-
下了飞机,陆哲淮帮她拿行李,她说不用,但两个箱子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到了他手里。
陆哲淮只带了一个深色旅行袋,东西不多,接过行李时顺手将自己的绒格围巾脱下来,绕到她脖子上。
“我不用。”她要取下来,陆哲淮及时扣住她的手腕,甚至把围巾多绕了一圈。
“戴着吧。”他说,“天冷你也不愿多穿一件。”
从省会机场出来直接乘坐大巴,去往匀昔镇。
后半段全是山路,前排看似是来旅行的年轻人已经吐了两袋子。
盛栀夏看着不忍,从包里掏出一板晕车药,一看正好还有两颗,拍拍对方肩膀递过去:“还有很长一段路,你们一人吃一颗,这个很有效。”
年轻人已经吐得眼角含泪,接过去连连道谢。
送完药之后颠簸加剧,盛栀夏觉得自己都快晕了。
去年来过一次,那时候自驾,从没感觉这路让人如此难受。
她想喝水,一时却忘了水瓶放在哪儿。
正找时,陆哲淮已经拧好盖子给她递过来:“慢点儿喝,别呛着。”
她自然而然接过水瓶,微微仰头喝了几口。
还没咽下去,大巴车突然减速,手里的水跟着洒出来,顺着脖子往下流,渗进围巾与肌肤的间隙里。
陆哲淮立刻拿出纸巾帮她擦,另一手捧着她的脸,嘴角水渍也给她擦干净。
纸巾本身没有香味,但他靠近的瞬间,却有松木淡香浅浅萦绕。
盛栀夏抬眸看着他,嘴角轻轻抿了一下,不说话。
陆哲淮接过她的目光,手里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下来,眼底情绪原本平静如常,此时却被她掀起一丝波澜。
盛栀夏故意往前倾了些距离,呼吸洒在他脸上。
她猜,感觉应该是温温的,还有点痒。
陆哲淮眼睫微垂,目光在她唇角游转,手里半湿的纸巾不知何时退了场。
在他想要抬手抚过她耳垂边缘时,盛栀夏觉察到他渐起的欲念。
悄无声息地,她将手里敞着口的水瓶拿高一些,角度也跟着倾斜。
紧接着,车上果然一阵颠簸,瓶里的水迸溅出来,洒在他的毛呢大衣上。
距离拉开,陆哲淮一时回神,有点被耍之后无可奈何的茫然。
又一计得逞,盛栀夏赶紧把水瓶塞回他手里,偏过头对着窗户偷笑,片刻被他揉了揉头发。
力道很轻,同以前一样纵容。
车窗外,不见尽头的树木像无数倒立的根系,立在这高寒平原之上,被萧瑟北风吹开了花,绽的只有沧桑。
沿路看见大片积着雪的陡崖坡,层层分级,素白里夹着砂岩,白茫状的沉静辽阔。
几经辗转,终于在傍晚之前到达镇上的落客点。
匀昔镇太小了,连邮局都只有一个,街道窄而空旷。
一起下了车拿好行李,盛栀夏站在阳光里深呼吸,合手呵了呵气。
望着远处街景,她发觉好多事物都变了,哪怕和去年比起来也变化颇多。
墙上的正能量标语已经全部更换,餐饮店也多了好几家新潮的,街角的垃圾桶改成了小羊形状。
时间改变一切,原先默默无闻的小镇终于发展起来,路上行人都多了不少。
——“小盛!”
街对面一位四十出头的女性,裹着深色大棉袄,迎着冷风匆忙跑来。
盛栀夏看到对方,加快脚步走过去:“校长,您慢点儿。”
陆哲淮神色如常,拿好行李不急不缓地跟上。
校长姓唐,在那所公益小学任职已久。
最初是来支教的,后来就在镇上扎根了,一心投入岗位,把学校里走了又添的三百多名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
“诶?陆先生?”唐校长走近了,惊喜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跳转,“你们一道来的呀?”
盛栀夏不明所以,看了陆哲淮一眼:“你以前来过?”
陆哲淮坦然接过她的目光,准备简单解释时,唐校长已经笑着对她说:“没想到你们认识,前段时间我不是给你发消息,说学校建了一个图书馆,还给尕娃子们换了新床嘛,捐赠人就是陆先生。我还说你们都是今天来,正想怎么介绍呢,现在省事了。”
“......”是挺省事的。
盛栀夏睨他一眼,把自己的行李从他手里拿过来,借着空当揶揄:“一整年那么复杂的银行流水,也不怕有人说你跨境洗钱。”
陆哲淮无奈看着她,笑了笑。
小学就在大院原址,位置有点偏,但也不远,毕竟全镇没多大。
唐校长开了一辆小面包来接他们,一路平稳驾驶,跟他们聊天:“你们是朋友吧?”
陆哲淮没有说话,盛栀夏随口一答:“算吧。”
音落,陆哲淮很轻地眨了下眼。
终于不是“不太熟”了。
...
很快到达学校,校长给二人安排的住处在一栋新建的教职工宿舍里,就在操场后面。
目前没有新聘的教职工入住,总共三层全是空着的状态。
两人的房间都在一层,并排着。不用爬楼,配有卫生间但没有单独浴室,不过公共淋浴间在宿舍楼尽头,走几步就到了。
校长帮二人安顿好行李,离开房间带他们到学校转转。
今天已经开始放元旦假,老师带学生们外出游玩去了,明天才回来,学校里安安静静,只有门卫室旁系着的小羊羔时不时咩一声。
中途,校长接到一个电话,要赶在天黑之前去县里办事,于是叮嘱着让他们先逛逛,晚点一起吃饭,食堂煮了羊肉。
于是空旷校园里只剩两人。
教学楼底的宣传栏上有孩子们文艺表演的照片,盛栀夏放慢脚步认真看。
余晖落在围巾边缘,毛茸茸的,陆哲淮和她并排走着,温柔目光落在她侧脸,没有移开过。
他的遗憾有很多,最末尾的一条,莫过于没有陪她度过大学四年。
待在纽约那段时间,她每次下课身边都有朋友围绕,他不好打扰她,于是每次都没有下车,陪她像普通情侣一样在校园里散步。
他想象过,陪她从十七岁长到大学毕业,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可是一切不如人意。
盛栀夏看到最后一张相片,止步的同时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一双深邃眼眸。
她默然几秒,倏地错开视线,淡声提醒:“今晚应该有糯米酒,你少喝点。”
虽然那个对他来说喝不醉,但以防万一,喝醉了很难收场。
陆哲淮不解:“为什么少喝。”
“不为什么。”盛栀夏继续往前走,看下一个宣传栏,悠悠道,“只是突然想起来,《情深深雨濛濛》里一句台词。”
陆哲淮细想着,脑海里突然冒出自带声音的一句——
[你还会强吻别人,可怕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