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突发急病！”门外传来紧绷的声音，“迅速送回病房救治！”

病房门嘭地一声打开，一张移动床当先被推进来，上面赫然躺着才刚分开的奶奶灰。

与方才的神完气足不同，奶奶灰此时神情痛苦面色通红，汗水顺着额头与脖颈向下滴落，洇在白色床单上，看起来正在发热。

果然，违背规则会导致一定的后果，现在看来，后果大概是原有疾病加重。

白弋注视着奶奶灰被推床的医生搬到他的床位上盖好被子。戴着白色硬质面具，胸口挂着深蓝色工作牌的医生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用深棕色瓶子装好的药物，捏开他的下颌，直接灌进奶奶灰的嘴里——这名面具医生显然拥有独到的技巧，以奶奶灰的状态，愣是没有把药漏出一滴。

虽然这个治疗方法看上去颇为离谱，但立竿见影地，奶奶灰的状态好转了许多，他原本昏昏沉沉，现在甚至睁开了眼睛。

“4床，你是一名遵守医院规章的患者，这很好。”

平板的声音从身侧响起，白弋收回视线，看到自己同样戴着白色硬质面具的主治医师站在床边。不远处林时床前也站着一名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医生。

看来这就是来查房的主治医师了。

白弋盯着他的工作牌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上面没有常见的姓名与职称，只有工号——04。

和他的床号正好对应。

主治医师04向他递出一张纸：“第一次查房附带入院教育，这张患者须知请仔细阅读并遵守。”

白弋接过纸，看见上面印着十分规整的几行字。

【患者守则】

1.仁心医院竭诚为遵守规则的患者服务，请相信，严格遵守治疗方案才能最快治愈您身上的顽疾。

2.若有需求，您可以拨打办公室电话寻找医生求助，我院医生将尽可能维护患者利益。

3.请认准医生工作证，医生工作证没有任何仿冒途径，持有医生工作证的为我院受聘员工。

4.遵守医院规则，按时用餐，接受查房，夜间尽量保持身处病房内。

5.请保持良好医患关系。

看起来很普通的规章，甚至有些简陋。但看到违背规则的人所付出的代价，不会有人轻视这页薄纸。

“多谢。”白弋看完，十分自然地将守则收到旁边的床头柜抽屉中，“请问我的治疗方案是？”

他过分娴熟，以至于主治医师04的硬壳面具都停顿了两秒。

04从白大褂口袋中掏出一个听诊器模样的东西，将它贴在白弋胸口放了一会儿：“你的情况还算乐观，服用我院特效药，一日一次，持续服用7天即可。”

主治医师04掏出一瓶看上去和奶奶灰方才喝的完全一致的药，说，“收取费用每瓶500币，请支付。”

他的声音与另两道同样平板的声音重合了，在几乎同一时间，病房里的三名医师问出了同一句话。

电话中所说的收费环节如期而至。

刚刚清醒的奶奶灰掏出一把红色的钞票：“这个——”

“抱歉，该货币不能与本院使用的货币兑换。”他的主治医师06彬彬有礼道。

奶奶灰脸色沉了沉，又掏出一把绿色钞票，这回还没等他开口，医生就摇头表示拒收。

“那这些！”奶奶灰喘了两口气，伸手往某处一抓，一小堆各式钱币出现在他的病床旁。

居然有这么多不同种类的钱……白弋投去来自穷人的钦佩又艳羡的目光。

主治医师06不为所动：“抱歉，该货币不能与本院使用的货币兑换。”

奶奶灰露出绝望的眼神，林时忍不住缩了一下，白弋看上去倒还算平静：“我没钱，可以不买吗？”

白弋的主治医师：“若不使用我院治疗法，您的绝症治愈概率将趋近于零。对于拒绝购买特效药套餐的患者，我们将安排其即日出院。”

“那请问我们能从什么途径获得支付费用所需的钱币呢？”白弋问。

“以您身上任何完全属于您自己的，有价值的物品兑换都可以。”

奶奶灰在一旁听到这话，又掏出一张格外破旧的纸币，看上去颇为肉疼：“这可以吗？这是道具，很有价值——”

“不，这并不完全属于您。”他的主治医师摇头。

“这不可能，我绑定了它的使用权！”奶奶灰不可置信。

他的主治医师毫无动容。

白弋沉默了一瞬，想到什么，转向自己的主治医师，摊开一只手：“这可以吗？”

他的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04却点了头：“可以，每克等比兑换1币，请问您确定要用它兑换吗？”

副本的恶意此刻展露无遗，医院方索要的兑换物，所谓完全属于玩家的有价值的物品，只指代玩家的肢体本身。

而每克兑换1币的价格……人的手掌重量约500g，也就是说，这样兑换着吃七天的药，他们至少要少一条胳膊。

“不，”白弋想了想，“必须用身体部分的话，请问脂肪可以吗？”

04卡了卡：“我们无法进行如此精细的手术。”

白弋叹了口气：“那，血液总行了？”

“……不可以，”04平板的声线中多了一丝凝滞，“若要兑换，请选择一个具体位置。”

他从白大衣内侧抽出一包封好的一次□□械，向白弋展示：“我们将为您进行专业操作。”

这个模糊的人体组织界定标准已经够不专业了……白弋腹诽。他的目光悄悄向另外那两人飘去。

旁边的奶奶灰和林时听到白弋的对话后看起来已经认命，都在盯着自己的四肢思考应该暂时舍弃哪一部分。白弋注意到，他们脸上只见纠结，倒没有悲痛或其余更激烈的情绪。

看起来，这对他们而言只是一道特殊一些的，有点难度的副本关卡，不值得太多犹豫。

行动一直最快的奶奶灰甚至已经选好位置，要求他的主治医师砍去半个脚掌。

所以说，出去以后可以用较小的代价将肢体补全，并不会落下真正的残疾？

白弋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4床，你选好了用来兑换的部位吗？”主治医师04适时催道。

“守则上说，医生将尽可能维护患者利益。”白弋忽然道。

这句话说出时，周遭的气氛好像蓦地沉了一点，他觉得04医生戴着的白色面具黑洞洞的眼窝里，仿佛流出了某些危险的意味。

白弋恍若未觉，继续道：“我认为第一天就失去部分肢体，十分不利于我的康复，不知道能否赊账？——毕竟，理论上我们办理住院的时候，就交过了一笔住院押金的吧？”

他从床垫下拿出压好的牛皮纸袋，从中抽出押金单递到主治医师面前。单据上黑字红章显示，他们在入院时已经预缴费1000。

这个他一开始看到觉得有点低过头的数字，此刻看起来就像一笔巨款。

白弋的主治医师今日屡屡受挫，这张单据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弯了他负重量未知的脊梁——他竟然后退了一步！

“可以。”主治医师04低沉地说，“患者的入院押金虽然因支付其他杂费，不足以覆盖药费，但仁心医院是以患者为本的医院，我们自然会给您一次机会——一次宝贵的赊账机会。”

他将手中的棕色药剂小瓶用力放在床头铁柜上，向白弋微微颔首：“赊账是您的自由，但切记，若您明日无法偿还账单，所取来抵债的部位，就不是您自己可以决定的了。”

他说完这番话，就像是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床位的患者，径直退出了病房。

林时在听闻可以赊账时本来露出得救的表情打算效仿，听到这一段，生生把就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兄弟，你要不还是别赊账了。”他压低声音道，“现在看来压根没地方能赚到钱，你是撑过去了第一天，但第二天他们要账，直接从你头上开始算怎么办？”

林时是见过副本挖的坑的——虽然他没过几个本，但已经深刻意识到“玩家应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副本NPC”和“副本名词解释权掌握在副本手里”这两大铁律。

比如，“治愈”这个概念，对于他们的主治医师而言，前提条件就不一定包含了“保留他们的性命”。

或许治愈只等于根除病灶，而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主体的生命也可以作为必要的牺牲呢？

“快去把你的主治医师找回来吧！”思及此处，林时再度劝道，“咱们今晚八成找不到钱，这样到了明天你就死定了！你本来就坐着轮椅，和他一样用半个脚掌换药不是最稳妥的吗？”

他指向最外侧的奶奶灰，他的主治医师已经为他操作完毕，他所牺牲的左脚掌就像早就失去多年，断面呈现出了愈合的状态。

由于他的积极配合，医师免去了他之前喝的急救药费，而他用半个脚掌换来的第二瓶药此时已经被喝了下去——奶奶灰的状态不仅恢复到了被惩罚之前，甚至比病房里另外两人看起来都要好得多。

他甚至有余兴开嘲讽：

“我看是来不及喽！喜欢玩弄小聪明的人我见多了，没一个有好结果的！副本规则哪里是那么好走捷径的？”

白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驱动轮椅到病房门口打开门。

只是前后脚的时间，明明可以一眼望到底的走廊里已经看不到人影，他的主治医师不知所踪。

白弋又退回病房，迎面看见林时询问的眼神，摇了摇头。

“都说没用了！”奶奶灰大声嗤笑。

这会林时也已经选好了位置让主治医师动手，他被绿色消毒巾固定在方便操作的位置，只能用担忧的眼神追随白弋。

白弋在两人的视线中，施施然挪到床头柜边，拿起了上面的固定电话。

“0000-6251……”他记得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瞟到的号码。

“嘟……”

“才刚得罪NPC，打个电话就想求饶？”奶奶灰继续跟随评论。

“你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好脾气的林时都忍不住开口。

白弋任这两人相互怒视，单手稳稳举着听筒。

终于，在七声铃响后，另一边接起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重症科医生办公室请问有何要事……”接线的声音平板麻木。

“您好，我是4床患者，我找我的主治医师。”白弋道。

在林时期待和鼓励的眼神中，他拿起床头柜上医师04放下的小棕瓶，举起来对着一片雪白的窗外看了会儿，又开盖闻了闻，平静地说：“我刚才突然觉得胸闷得厉害，我想我需要医疗援助。”